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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想不到才短短几個月,這幫女娃的騎術已很有看頭。她們拉開長長的陣勢,相互間隔兩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頭,沈紅霞煞尾。紅旗在每個姑娘的飛馳中傳遞,老油子牧工陰沉沉評論道:騎吧,有三個屁股也磨爛了。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這七個姑娘裏誰長得過得去些。飛奔的馬使那面旗順當地次第前移,眼看將圓滿結束這個令她們大出風頭的節目。上千人開始爲她們喝彩拍巴掌。首長對身邊人耳語:不簡單!姑娘家敢這麼瘋真不簡單。這句話被大喇叭傳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這時吼的人全住了嘴。總算出亂子了。
紅旗還沒接過來,沈紅霞就感到紅馬渾身肌肉已開始異常運動。
小點兒就坐在這草垛上,嗑着葵花盤裏完全空癟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備牲口過冬的,夏末的草地漸漸聳出這樣高而尖的垛。七個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馬,她全看在眼裏。從她們開始傳那面旗,這場面越發熱鬧得了不得:馬叫出了人聲,人吼出了馬聲,草地剎那間被踏成焦土。她還看見那嶄新閃亮的鞭子使她們臀部僵硬;馬奔起來一對對胸乳顛得人眼花繚亂。七個姑娘臉蛋繃得板平。很好,真是七個寶貝疙瘩。每個人探身去接紅旗時都險些一頭栽死,這就使她們莊嚴的臉出現一瞬的痙攣走樣。
太陽曬燙了黑雨衣,她從中伸出白骨般無瑕的雙腿雙臂。現在紅旗就要傳到最後一個姑娘手裏。那姑娘騎匹紅馬,有張紅得奇怪的臉盤。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邊看一邊將草從垛頂往下扯,扯出一個坑來。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順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從坑往垛裏灌,整個草垛便從心裏漚爛,發出熱氣騰騰的惡臭。小點兒的破壞無所謂有意識、無所謂下意識,純屬順便。誰叫你堆起這麼精緻個草垛,招惹她爬上來,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這裏享受太陽和景緻的,總得乾點什麼。於是她順便毀了個草垛。就像順便從父親衣兜裏摸椒鹽花生順便摸了鑰匙,打開抽屜便發現了父親突然闊起來的祕訣。那抽屜裏齊齊排放着一隻只滴溜圓的大印,父親改弦更張,幾天裏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類巨大權力。不斷有人出高價買走這些印把子;不斷有人給父親攬來製造大權的活計。這一本萬利的營生使父親大方起來,常把椒鹽花生拿出來討好管教他的孩子們。她恐怖地看着父親的老臉終於綻放了童年就凍結的笑容。那老臉笑得多麼好啊,讓母親情不自禁扇了他一個嘴巴。她就在那個當口打開抽屜。於是,她用它們製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紹信。
小點兒眯上眼,這樣能把遠處的慘景看得更清楚。
紅旗傳到最後,那匹最駿的紅馬突然像豎靖蜒一樣倒立,揚起後蹄。但女騎手居然沒以最精彩最壯烈的姿勢飛出馬背。人們哇哇直叫,每次馬術總以死個把人達到興奮沸點。她從這狂歡般的人羣中悟到:真正的快樂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對半摻和着恐怖。現在看看那些嘴:聽不見歡呼,而所有嘴都在彌天塵土中大大張着,灰塵在那些牙縫裏很快形成泥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