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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長得非常魁梧。其實用尺量,他個頭一點也不高。他走路那個晃勁兒讓所有人都誤認爲他是個大個子。那個晃勁兒是種英雄氣概又加了點陰嗖嗖的感覺。他從露面時就穿一身油漬污漬的人字呢軍裝。在以後他的有生之年,始終保持這裝束,連骯髒程度都保持住了。他從來不笑,但那兩顆包純銀的門齒時時閃出寒光。他的軍帽永遠壓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雙眼置於陰影裏,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這樣來到女子牧馬班。來的那天,幾個姑娘認出他來:“快看,救沈紅霞的那個醜八怪正朝我們這兒走。”當時她們正圍着火喫飯,每人都喫得滿臉牛糞火灰末。他遮天蔽日堵在帳篷門口說:“有我飯吧?”說着從懷裏掏出個奇大的搪瓷碗。姑娘們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銜着一口飯呆住了。見沒人理會,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鍋蓋。柯丹急了,大喝:“擱下!”當時躺在地鋪上養傷的沈紅霞卻說:“你喫吧,不夠再煮。”他動作起來,既沒被柯丹的喝聲打斷,也沒受沈紅霞仗義的鼓舞。總之,他想怎樣就怎樣,這一點他一開頭就得讓她們明白。他不慌不忙喫空了鍋,然後用鋥亮的袖頭揩揩嘴說:“我是場部派來的指導員。”
“我們能管自己。事實證明,我們什麼都行。”沈紅霞說。
叔叔像聽不出她不歡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測看煙囪的角度。其實他是不需要眯上那隻虛設的眼的。他這樣無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動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獨眼的痛苦與難堪。他那隻空眼眶裏裝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許多透明許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細瓷器。他從記事起就一隻眼,並打心眼裏認爲毫不礙事,人天生兩隻眼實在是浪費。兩隻眼不過只能同看一個方向、一個物體,那它們不就是相互重複、彼此干擾?儘管他對獨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饒過任何敢叫他獨眼龍的人。
“燒把柴看看,還有莫得煙子。”他整好煙囪說。
柯丹說:“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聲不吭地盯着他,從他進這頂帳篷,她們就沒吭過氣,也未敢動,似乎一響一動就會招致危險。沈紅霞說請他去報告場領導,女子牧馬班完全不用派專人來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懷裏一揣,驀然朝她轉過身,她把話噎住了。叔叔說:“有我給你們當指導員,虧不了你們的!”他的真眼在看一隻麻花羽毛的馬雞在離帳篷百步的草叢裏蹦,啄草籽籽;假眼卻繼續留在帳篷裏,跟沈紅霞交流、較量。
“我只曉得一條:上級指哪打哪。”假眼逼視着沈紅霞:“三個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們這個女子牧馬班我帶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帳篷紮在三個班中間,有事一打槍我就到。你們聽明白了吧?”
這時他指着遠處說:“那有隻馬雞。”所有人都說沒看見。他“啪”的一槍甩出去,才聽見幾聲絕望的撲棱。除了沈紅霞,全體姑娘都衝出帳篷去拾戰利品。沈紅霞依然冷靜地瞅他。他在屋裏晃着踱步,搞得一帳篷硝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