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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做噩夢你們曉不曉得?”
她做夢的本領很大,夢中她遠比白天能說會道,這點大家深知。這時柯丹進來,她正喊着幹不了這牧馬班了。
柯丹來取烤好的豆餅。她順手抓起一塊滾燙的豆餅砸到老杜腦殼上。“又不騸你,你嚎什麼嚎!”
老杜哭起來。沒有聲音,嘴卻張得很大,由此往裏能看見黑洞洞的食道。還有兩塊鮮紅的扁桃體,隨着她的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細細看她一會兒,說:“你們幾個,讀語錄!”然後指着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讀語錄你再哭就是反動!”她聽着她們嘰裏咕嚕地讀起來,心裏很滿意。有人公開提過意見:班長不會領導人只會領導馬。去你們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這夜裏不曉得會有什麼樣的夢來折磨她。當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嚇哭了,因爲她在沉睡中突然發出一聲逼真逼真的馬嘶,比真的馬叫得更淒厲更瘮人。
小點兒總算以最近的距離觀察了這頂插旗的帳篷。她看見了帳篷裏整齊而清苦的環境佈置。她看見她們低垂眼瞼端坐,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誦讀。她想聽清她們讀的是什麼,但她們已嫺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聲音顯得人多勢衆並十分遙遠。傍晚,她看見一桶類似飼料的飯食放在那裏,她們整齊地排好隊,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裏舀飯。她看見她們有些傻呵呵的臉上有種單調的快樂情緒。
騸馬那天,叔叔帶着沈紅霞去了其他幾個放牧連參觀取經。一個放牧連有三個班,其中兩個班牧犛牛或新西蘭羊,只有一個班牧馬。叔叔吸紙菸吸菸袋也吸鼻菸,只是在打噴嚏時需用手託那隻假眼。他談了許多情況,惟不談他自己,沈紅霞問起他身世時,他露着兩顆銀牙東張西望。沈紅霞想,這問題在當今時代怎麼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裝啞,後來還是想通了,某天突然興致勃勃地對大家說:告訴你們吧,我爸媽手拉手跳樓了,跳到樓底下兩個成了背靠背坐着,我們還以爲他們沒死成呢。沈紅霞決心再問一次,叔叔卻玩起槍來。實在沒東西可打,他就去瞄準一隻馬蠅。
所有人都問不出叔叔的實話——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這怪名字的來由。從他一窮二白的檔案上你也查不出什麼。我可以給你看他的檔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檔案證明他的存在。這上面的記載是:叔叔。男。年齡:空白。民族:空白。籍貫:空白。家庭成員:一大塊空白。入黨志願書上他的履歷證明人是他們的團政委,假如他作爲一個壽星活到現在,他會煩躁地告訴你:叔叔就叫叔叔。一個在雪地裏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麼曲折背景。他當時一絲不掛,只告訴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條,我們也能研究研究。後來發現他只有一隻眼,不過槍打得神,跟現在帶瞄準器的槍一樣,我也就不在乎他幾隻眼了,收他當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