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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直噎氣。侄女想,你可別死在我懷裏。“孩子,你說說看,我爲什麼不死呢?……”她誠心誠意盼着那天:眼一閉,使三個人都大大鬆口氣。
小點兒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爲此。離開這房子,離開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這是小點兒在姑姑痛哭流涕詛咒她自己那天逐漸成形的念頭。
與獸醫同來的還有個女孩,披件寬大的黑色軍雨衣。他對柯丹說:“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着她色彩各異的眼睛,心想,長出這種樣子來總有原因,總有什麼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帳篷裏,在馬的慘叫與沖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幾天叔叔就用炮車馱來木板,搭了間棚。只要馬走進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噴香的豆餅,這就離它斷子絕孫的下半輩子不遠了。它的銳氣、它那些瑣瑣屑屑的羅曼史將隨一陣冷颼颼的疼痛而永遠截止。已給馬打好絆,馬慢慢眨着一雙天生傷感的大眼。
馬多傻、多缺心眼來提防詭計多端的人。獸醫心狠手辣,而在最後下手前,他總要重溫這重溫了無數次的一丁點同情。因了這同情,他有時感到自己不是個人,而是人與畜之間某種似是而非的生物。人與畜的兩種屬性在他體內並存,他時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時又出賣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細,或是人與畜溝通的媒介。獸醫面無表情地看他嬌小的女助手在做術前準備。她扔掉兩塊蘸碘酒與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獸醫掐滅菸蒂。滿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對自己的職業發生懷疑:他乾的不是什麼治病救命的行當,而是最下賤最慘無人道的屠夫。這種感受也同樣被他無數次重複,重複得毫不新鮮、毫無刺激。看來人要在這種血腥生涯中不瘋不死,全憑一顆麻木不仁的健全心靈。他之所以不顧妻子的反對,將一手高超的技術傳授給侄女,就是因爲他看中這女孩天生一顆合格的心。馬渾身發抖,脖子拼命拉長,看上去十分僵硬。馬叫他是向來聽不見的,不願聽就完全可以聽不見。
“馬叫得太駭人了!”老杜雙手堵耳,滿帳篷打轉。“我要死了!再聽馬這樣叫我肯定要做噩夢!我的媽!……”兩個姑娘在相互搔癢,這裏的蚊子專叮人生毛髮的地方。她們把手都伸在對方頭髮裏猛搔,心想:癢癢這東西讓別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們斥老杜:“你不能安生點嗎?”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