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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小點兒站在一片放蕩的金黃色裏。黑的斗篷銀灰的膚色與葵花組成一幅極棒的畫面。她是聽見一聲響鞭纔回過身的,在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貼在緊閉的窗縫上。兩位客人是來邀請姑父去騸馬,其中那位粗聲粗氣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馬班的班長。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個獸醫的家庭是世上頂不像樣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縫聽懂了她實質上在抱怨什麼。她一次次偷她錢,偷她唯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裝不知,而她卻把控訴藏在一切與此無關的怨言裏。就像她假裝不知她行過兇,把痛惜和恐怖轉化成對她容貌的一味讚美。
她轉臉便看見那個女班長,忽然想起,曾在河邊見過她,那次她手裏也攥着一把多頭葵花。許多天之後的一個深夜,她起牀輕手輕腳地穿衣,梳妝,在夜間的鏡子裏和一個女罪犯告了別。接着她走出這三間溫暖而奇形怪狀的屋子。
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與她照面的是一枚潔淨的頭顱白骨。她軍雨衣寬大的下襬把沒脛的草刷拉刷拉地掃,驚動了那種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們出賣給一隻跟在她身後飛的鷹。這個場面你是熟悉的——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開頭。現在你知道這個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點兒,你也對她的滿腹心事有所瞭解。你已看見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聖潔的身體,以及沾滿污漬的靈魂。
她與白骨裏盛裝的靈魂不可比較。
她執拗地往草地深處走。連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將她挽留住。他騎上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沒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潤,草尖結出黃色的穗,風吹來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頭。太陽由紅變紫,漸漸發出淡藍的光。於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陽裏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將怎樣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隨時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訴你結局,我已在故事開頭暗示了這個結局,她將死,我給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雙腳越走越厚。她脫掉膠靴,用皮腰帶拴在腰上。因她從小騎慣各種牲口,一雙腳未得到有效的發育,長得寬大扁平。這樣的腳使她的步態很像那種帶足蹼的動物,搖搖擺擺給人的錯覺竟雄赳赳的,誰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喫力。起碼在狼眼裏,她是個不易冒犯的龐然大物。
這隻狼已跟了她很久。當柯丹坐到草地上脫膠靴時,已明白有狼在跟她做伴。也許有兩隻,但絕不會是三隻。三隻狼聚了頭,就不會那麼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隻狼就可以將她固定在一個方位上,起碼斷了她三個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裏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滿懷希望地核計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簡直夠喫一生一世。柯丹後悔了,該背上槍。尋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闖。用腰裏的一把短刀來對付狼是不中用的。它會躲過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雖然她力大無窮,夠狼累一陣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喫虧。從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沒有人咬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