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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退?那你就看着她們一個個死在這裏吧。”他的話使我渾身一悸。
再想跟他討論點什麼的時候,他已掉頭往從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說:“你是幫她們找馬羣去嗎?”
他不答我。走得越遠他就越顯得黑暗,最終成了個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點兒知道她的花會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都能死乞白賴地活下去。她已作爲女子牧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員來到這裏,第一眼就看到帳篷前的葵花苗。她沒有鋪蓋卷,幾乎一無所有地來了,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張狗皮褥子給她,另一個姑娘給了她半塊氈子。她接受施捨時的風度不會使任何人想到她是個真正的窮光蛋。老杜怯生生地把一件舊棉襖放在她的面前,她當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樣子:“這樣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個傻瓜吧?……”她誇張地表現那棉襖對她多不合適,弄得老杜竟害起臊來,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發一位公主。當全體姑娘被她逗樂時,她的眼睛卻在暗暗查點剛得到的這堆東西。她想,行,我呆下來了。
她有厚厚一疊蓋有各式大印的白紙,它們可以任意填寫各種內容。在上個世紀,這個紅色的圓圈可以對任何事物權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證明一個人的身份、歷史、操行及一切。看見了吧,就是這樣一疊帶紅色圓圈的紙,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後來她周圍有了一羣人,成了個小小社會;有着社會各種權力機構證明的一夥人便是一個完整齊全的社會。有着紅色渾圓的大印就有了社會的根據。後來他們有恃無恐地行騙行竊。後來他們被發覺,有人叛賣了他們,他們合力把這人結果掉了,就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對我幾個文學朋友談到的小說的隱情節。我扼要地談完後,一個朋友直言說:不好,不真實。一個少女怎麼能去參加殺人?我說: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全中國都在稀裏糊塗地出人命。我想朋友們或許淡忘了那個四處血紅的年代。我就把那時一件真實的事件講給他們聽:某條街某個熟肉鋪,一天有一幫男女青年在鋪裏熬糨糊,當然是準備刷大標語大字報。這時他們中的一員突然指着街上一個行人說:他是我們的對頭。很快便捉了他進來,很熱鬧地打,狂歡一樣。一個長得極迷人的少女,不聲不響端起剛沸騰的糨糊澆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說:想起來了,那時鬧什麼派性,還管大規模地打羣架叫武鬥。我說不盡然,每個人心裏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讓它蔓延。它需要某種衝擊力,使法律與理性出現缺口。當時,政治的狂熱便形成了這種衝擊力。另一位朋友說:人在非理性的狀態下,甚至可以虛設一個對立面,然後每個人把自己的罪惡都加到他身上。我說:後來我見到公審這羣兇手的相片,貼得滿街都是。我見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美麗少女,她在相片上顯得哀慼動人,就帶着這樣一張懾你魂魄的臉容服刑了。
朋友們齊聲問:“給斃了?”
我說:記不清了。好像沒斃,也許斃了。那一撥斃了好多人,記不清。但全城人都記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誰都不相信她會幹出那樣惡毒的事。據說她有隻眼睛是碧藍的。
我關掉錄音機,中止了幾年前與朋友們的那場討論。我得接下去寫小點兒這一節。我捉筆苦思。多年輕美妙的生命,卻容納着老人一般繁雜豐富的歷史——作惡多端,又備嘗痛楚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