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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婭東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條條地已跳上光背馬。叔叔並不追他,從從容容掏出槍。
“砰!砰!”
毛婭抱着一堆衣服撲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沒有血和屍首。叔叔走過去,拾起一對被槍子打斷的銀耳環。然後叔叔看也不看毛婭,她正用衣服渾身亂遮。叔叔捧起沈紅霞的頭,灌了她滿滿一口燒酒。沈紅霞將發直的目光盯着沼澤:絳杈!……
叔叔說:“我來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難萬難我來就妥了。毛婭出神了,盯着那雙銀耳環。叔叔將衣袋裏的眼珠取出,放進嘴裏吮吮,它像顆糖球一樣在他嘴裏跑。他銜着眼珠對毛婭說:“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後他吐出眼珠,往眼窩一塞,空癟的半張臉立刻飽滿了。毛婭媚媚地對這隻眼珠微笑起來。
從此毛婭心裏總有個人在漸漸走近,變大。一個人從荒草叢生的遠處走來,大得使她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塊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傾慕那手臂持槍時的從容勁、揮灑勁。那小臂甚至輕柔,帶幾分倦怠。它趕在你意識之前摳響了槍。你覺得它在舒展的同時行了兇。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但那舉槍射擊的全過程都留在你心裏,你是在日後的一遍遍回憶中看清這過程的。
叔叔就這樣龐大無比地進入了一個處女的身心。就這樣,在她意識中一次次舉槍、射中她的靶心、從外環漸漸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擊中,逐漸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愛情就是叔叔舉槍的樣子。非凡
小母馬絳杈始終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樣一步一跌地被帶出沼澤,沈紅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時剛意識到永別——母親被永遠留在那裏了,那就叫死。它不斷回望死去的母馬,拒絕隨人們離去。它雙眼的稚氣毀滅了,從踏上沼澤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紅霞整整一個冬天都在傷痛中度過。叔叔抱着她跨上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場部醫院,他大喊:救人吶!才把她驚醒。醫生指定一張牀,他將她仔細從懷裏捧出。醫生掐黃瓜那樣掐看她雙腿的凍傷程度,說:糟了糟了,再凍一會兒恐怕就要截肢。叔叔問:什麼叫截肢。醫生咬牙切齒在她腿上比劃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槍來:你敢。要斷她腿我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樣將槍抵住醫生的腰眼,監督了整個治療過程。沈紅霞被勉強留下來的雙腿一沾地就疼,父親信上轉達着那個看不見的人的關懷,信上說:叫你堅強些,就算從頭學習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