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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渾身戰慄,看着這個躺在草地上的嬰兒。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複着一個動作,給人的錯覺好似他會倏然站起。他有烏黑的頭髮,還有眉毛,腮幫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絡腮鬍。總之他應有盡有,是個很到火候的小老爺們兒。她着創傷的下身,跪在他對面。她感到腹部涼颼颼的,有種貫通感,還有種失重感。最後一瞬並不太受罪,只覺身子猛一熱,貫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沒有一個人。誰會來抱走他?她捧着這個發黏的小身體,看見來自母體的血替他文了身。嬰兒在她懷裏很快寧靜了。她忘了在這盆狀的草窪裏跪了多久,這個隱約長着絡腮鬍的小老爺們兒頭扭來扭去,開始在她敞開的棉襖裏亂拱,觸着了她熟過一秋的乳房。
那一個死了。
這一個絕不能再死。這樣,她跪着,便對嬰兒發了無言的誓言。
在春雪紛紛的早晨,你看看,這個偷着做母親的女性身上積滿一層雪。她頭髮散亂,整個肩背被濃密的黑髮覆蓋。你跟我一起來看看我筆下這個要緊人物吧!我不會指責你寡廉鮮恥,因爲她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正是那對乳房。它們似非肉體的,猶如銅鑄。銅又黯淡、氧化,發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質感變異。一條條藍紫色的血管在它們上面結網,猶如罌粟的花蕊般烏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開人羣在酷日與厲風中敞懷,高原粗糙的氣候使它們粗糙無比,細看便看見上面佈滿無數細碎的裂口,那皺紋條條都綻出血絲。你說:一點也不美。我說:的確不美。你說:有點嚇人。我說:不假,簡直像快風化的遺蹟。假如它們不蘊含大量的鮮乳,我都要懷疑我親手創造的這個女性形象搞錯了年代。我被如此莊重、絲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驚,我覺得它們非常古老,那對風雨剝蝕的乳峯是古老年代延續至今唯一的貫穿物。
回到故事裏去。姑娘們此刻正爲這個白撿來的孩子喧囂,爭先恐後地抱他,剛抱到手又趕緊遞出去,傳來傳去彷彿他是個棘手的刺蝟。柯丹想喝住她們,但感到有兩條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終在對她察言觀色。她知道那是小點兒。
小點兒最後接過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後以熱水將他渾身血污擦去。她感到兩束目光始終在留心她手腳的輕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訥地接過他來抱。小點兒覺得這種面無表情纔是最真實的表情。與這淡漠相比,剛纔那些雀躍的歡喜、喧鬧的愛撫顯得多膚淺。晚上,許久守在牧點的沈紅霞拖着老寒腿趕回來,自然有人向她報告了這事。她紅紅的臉出現在帳篷門口時,帳篷頓時安靜下來。
只有嬰兒在油燈的光暈裏吹喇叭一樣嚎哭。姑娘們給沈紅霞閃開道,並在此時突然發現他哭得多響。他不是個玩具,是個活東西。他會吵鬧,會把人煩死。她們從沈紅霞平靜的微笑中看清問題有多嚴重。
“就這樣撿到個娃兒。”沈紅霞現在個頭比所有人都高。她沒有問號的話實質上是說:你們不認爲這事很糟嗎?她俯身摸嬰兒的臉蛋,說:“小傢伙長得怪不錯。”人們聽出她是在說:今後拿什麼喂他養活他。靜了好大一會兒,連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靜下來。
然後沈紅霞不再談孩子。她輕輕說着初春時軍馬應徵的事。她說雖然那回女子牧馬班沒一匹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應忽略的。當然,她的意思是說還應該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談,在帳篷裏踱步,讓重創的腿發出人們不易覺察的痛苦之聲。她談到許多事,有關拿到的第一面錦旗,有關馬羣的產駒量不斷上升。但人們意識到實際上她每句話都在針對這個孩子。柯丹抱緊不哭不動的嬰兒,眼睛在濃密粗硬的睫毛裏烏亮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