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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你,沈紅霞!”柯丹不知什麼時候一躥而起,“我曉得有人喫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喫!”
沈紅霞看着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個踉蹌,人們眼睜着見她的傷腿像某種極柔軟的東西那樣飄了一下,彷彿在那一瞬飄離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們多麼疼痛。這一來,柯丹垂頭喪氣了。謎一樣的溫和氣氛又回來了。
“我可以走。”柯丹說,“你們格外選個班長,找個班長。”她抱着嬰兒縮回鋪上。
這時沈紅霞站在帳篷中央,人們在她操勞過度的年輕老臉上看到一絲輕蔑的寬容。再細看,她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可親。她說:“同志們,我們應該體諒班長,她和我們不一樣,她做過母親。十年前,一次草場大火,她的孩子讓火奪去了。現在班長貼身掛的那個小荷包,實際上是她孩子當年的小紅鞋兒。”
所有人都熟悉柯丹這段陳年的故事。但它此時此刻被沈紅霞複述,那麼平淡的複述,卻有着全新的感染力。“這個拾來的孩子,班長你就留下吧,他對你多少是個安慰。”大家費力地想聽懂這番話的真實含義,卻偏偏被打動了。連深知內情的小點兒,心裏也莫名其妙地一陣酸澀。沈紅霞還要連夜趕回放牧點。她剛出去,嬰兒再次號哭。
整個帳篷各種聲音都恢復了,打飽嗝,談笑抱怨。嬰兒的哭聲十分痙攣,油燈上一朵火苗被他哭得扭來扭去。他一哭還會拼命蹬腿伸臂,直到把羊皮襁褓整散。他常常赤身裸體,從春到夏卻沒凍死。夏天叔叔一跨進帳篷,就發現了他。
一個渾身的棕黑色黑孩沉默地凝視着他。他有一百四十一天了;柯丹跟他跨進帳篷在他身後說。你咋曉得他多少天?叔叔看着孩子問身後的女人。柯丹有板有眼地說:“我就是曉得。”
男娃始終瞅着叔叔,又似乎穿過叔叔瞅着一片虛無,瞅着極遠的某個地方。他在瞅什麼?瞅見了若干年前跟他一模一樣的一個男娃?叔叔被他瞅得心裏發毛。
其實叔叔也以同樣的目光瞅他。他終於看見了自己最早期的形態。最後還是叔叔服了,先避開他的目光。但他發現無論走到帳篷的哪個角落,男娃都盯住他不放。被一個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盯着實在要命。好在他不會講話,否則他會將形成他生命的奧祕披露出來。叔叔覺得,這樣盯下去,小東西就會脫口講出實情,因爲他正在一點一點認出他,並看透他。
“咋會撿個娃兒?”叔叔煩躁地問,偷眼看那娃兒,見他嘴一張一張彷彿在學舌。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起孩子的來歷。叔叔親眼看見那娃兒對他做了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