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參加送葬的十幾個老墾荒隊員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頭。
二十瓦的日光燈照着這個奇形怪狀的房間,從牆至屋頂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內臟擁擠在空間內,沒有一絲縫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敗的臟器早已爲這屋裏的人司空見慣,而此刻、今夜,它們突然這樣新鮮逼真。整個屋子都在蠕動,所有臟器都各幹各的。
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才發現死去的人多麼好、多麼靜。一切矛盾都和諧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開動,不再生出要求、慾望、花招、心計,以至於不再吵鬧自己,煩擾別人。她把總閘關了,所有的嘈雜歸於寧靜,然後她棄捨這一整套停工的設施。她離開了。他們親眼見她悄悄走出窗口,從此去雲遊自由的原野。自殺吧,活着的人在這一刻開了竅,在死者飄然離去的眼神中,他們體會到她的幸福。
她還沒嚥氣時,她用最後的氣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膚鮮嫩潔白,酷似嬰兒;而常裸的上半張臉又黑又皺。一副面容如此割據,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來越柔順。沒有開燈,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實而逼近。他倆眼看着死亡怎樣一點一點將那難看的肉體吞掉,將那美好的靈魂驅走。他們想,這就對了,醜與美合而爲一的生命是個矛盾,正是這不可調和的矛盾要對她的死負責。
牧馬班的姑娘們見辦完姑母喪事的小點兒回來了。遠遠看去,她銀灰的臉失卻了往日的光亮,她鍍了層鉛。她面頰留下兩條境蜒的曲線,那是淚水衝出的溝渠。大家小聲地問長問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們連紅馬失蹤這樣重大的事也沒及時告訴她。老杜剛對她嚷了聲:“紅馬……”柯丹順手給她一巴掌。她們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復加的壓力。她們把嚷慣的大嗓門全都壓低,對她進行着牛頭不對馬嘴的安慰。
小點兒的心緒複雜到何等程度,她們就是將一輩子的生活經驗相加,也無法測量。小點兒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幾天裏似乎想念過她們。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裏,她真切地想念過這頂又薄又冷的帳篷。那是喪事就緒的當天晚上,她依偎在獸醫懷裏,一股猛烈的思念湧上來。她想到她們的出牧、喫喝、睡覺,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對這種簡單明朗的生活懷念,使她推開了他。他把爐火燒得那麼旺,她卻寧可到外間去挨凍。她閂上門插,任他把門搞得山搖地動。而在這之前,她想念過誰?父母兄弟?情人?都沒有。現在她坐在她們中間,對當時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詫異極了。就想這一切嗎?出牧、喫喝、睡覺?有了點矛盾就大聲讀語錄,直讀到聲音整齊刻板平和。她明知道這一切沒什麼值得懷念,而偏偏懷念的就是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