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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們很快消失在緩坡後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騎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將整個沉沒下去。但他卻在這時勒住馬,掉轉馬頭,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處。黑色的長腿頓河馬與騎馬人峻拔的身影襯在無垠的藍紫色天幕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頂天立地。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他調整焦距,一直把她攝入自己胸懷。這是他對她唯一一次放肆的舉動。
她不知道,他正用這方式將她擁抱了。
他從高倍數的鏡頭中,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含淚的眼。然後他不得不放下望遠鏡,走了。因爲他不能脫離他的隊伍太遠。
小點兒不願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後猛地轉過臉。她的淚水滴下來,一串串連綴如珠。
你現在看見她流淚的模樣了。這臉怎麼啦?痛楚與絕望把她變得宛如別人。我突然發現她變老了,幾乎成了個黃臉婆。她兩腮深陷,這使我預先看到她死後的概貌;但我被這副驟然變糟了的容顏深深感動了。這上面沒有半絲輕佻。她想,夠了,他那樣看我,看了我那樣長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識了,別再靠近我。我已經知道你沒忘我,不過還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懷念啊,營長……
小點兒回到班裏時,帳篷裏亂哄哄的。門口聚了一幫殺氣騰騰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來本地人和外來戶的衝突越發多了。有時甚至會真刀真槍地幹,場部不得不求助於騎兵團,讓他們調幾十名騎兵在兩方人馬之間來次衝鋒。這一回鬧起來的緣由是一筆交易:知青拿香菸換牛肉,結果雙方都發現上了當。香菸是白紙包換裝到“大前門”的盒裏,牛肉是帶丹毒的。知青這次破天荒沒被打慘,反過來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萬一他真死對他們是不利的,因此他們準備抬他到場部醫院去搶救,半路眼看要嚥氣,就塞進了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小點兒一回來,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給他打了破傷風針。知青們一鬨而退:獸醫說了,這牲口沒事!
知青中也有負傷者,大腿捱了一刀。所有同夥都到那傷口上去接血,抹得滿臉滿頭,紛紛上馬,說:走!到場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讓場裏頭頭們看,本地佬把我們個個都打得頭破血流。這地方欠了我們血債!他們真的像負了重傷一樣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吶喊與血乎乎的人影漸漸遠去。
一星期內,天天都有人跑來打探那個傷者死沒死,有無死的希望。雙方的人都要及時掌握他的健康狀況,因爲他的死活關係着事態的發展。十來天后,他一聲不響地從鋪上站起,康復了。他走後,毛婭驚呼她丟了一隻白色回力鞋。
毛婭砍刺巴回來,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愛的白回力。因爲布布常悶聲悶氣地藏東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東西。布布藏的東西連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來。但他藏一陣就自己拿出來,悄悄放回原處,那是因爲他又對新的物件發生了興趣。他這本領在一歲就無師自通:那次大紅氣球帶來的空投物資始終無暇上交,一堆花裏胡哨的小褲衩小背心突然不見了。大家靜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認了自己對那些小衣物的確迷戀,但並不想偷它藏它。小點兒翻來覆去地想:是否是我乾的?難道我無意之中、毫無知覺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靜坐的三天裏,她仔仔細細地反省,這才發現自己的確很久沒偷過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