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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講用會回班裏的毛婭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緣故。伸出手來跟大家握,每個人都認爲她的手比臉更白更嫩。原來她有一雙會翹蘭花指的手呢!後來她用這雙手給叔叔寫情書,後來又用它把情書當着集體的面撕掉了;再後來指導員叔叔從自治州回來,大家團團圍坐,煮了只燻馬雞喝酒,毛婭站着,因爲她們封嚴了每個缺口,她擠不進去入座;再後來,有次在放牧點的帳篷裏,毛婭對叔叔說:我愛你,我真的想嫁給你。你什麼時候娶我呀?馬燈沒點,帳篷裏漆黑。毛婭嘰裏咕嚕講了許多有關愛情的話,就像在烈士陵園革命聖地念的誓詞一樣,像任何活人對死人的宣誓一樣。叔叔沒說話,但帳篷角落卻發出一聲竊笑,原來帳篷裏還有另一個人。當全班輕蔑她、高度一致地疏遠她時,她突然想起那一聲竊笑,似乎不止一個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帳篷裏,竊聽她傻里傻氣的愛情誓言。
“八一”節開軍馬場與騎兵團的大型聯歡會。當地人和外來戶怒目相視,中間隔開很寬的一條溝壑。毛婭從中間通過,走到場領導身邊,把自己的願望講給他們聽。他們先是詫異,後是痛心,最終握緊她的手,說:好姑娘!
小點兒望眼欲穿地在綠色陣營裏尋找那個長腿高個的身影。他坐在隊伍最後,身邊坐了位穿軍裝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憑感覺就知道她屬於那種體面人家的本分女兒。
他這個年齡自然是該有未婚妻的,小點兒心想。他看見她了,卻又像前幾次那樣,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平常的陌生人。小點兒從他身邊走過時,手裏拿着一枝多頭向日葵,她從花盤裏摳出完全空癟的葵花籽來嗑。她隨隨便便,浪裏浪氣乾脆就別再給他留什麼好印象吧!
營長沒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齊看着空白的銀幕。她又從他身邊走回,營長卻轉臉跟身邊的女軍人認真談着什麼。
該結婚了,營長在昏暗光線裏看着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臉,就像素日對自己說:該出操了,該開會了,那樣平常和平靜。平靜平常的關係一向是最穩固牢靠的聯姻。不是嗎?誰的感情世界裏不藏有終生不息的隱痛呢?
空白的銀幕開始亮了。幾千牧工、知青、軍人都騎在馬上,銀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馬。小點兒突然發現營長藉着銀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備已癡癡地看了她很久。
營長和他的未婚妻來拜訪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個年代的女軍人在我印象裏都長得一模一樣,都有明顯的優越感和營養充足的大臉蛋。我認爲他們很和諧,沒什麼必要拆開他們。但我發現營長的眼睛有一剎那的散神,因爲他看見我屋裏還有另一個客人。一個嬌小美麗手拿一枝多頭葵花的女孩。她見他們進來,就向我做了個告別的暗示,走了。她與營長擦肩而過。
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了,營長想。
他難過了?難過就好,我要的就是讓這男子漢揪心、心碎。我要讓所有的幸運兒在一帆風順中總有那麼點不如意。不然這世界還有個寫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