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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牧馬班的第一個月她們學會騎馬和露天喫飯遍野解手,那時她們愛上這種新奇的生活;半年後她們學會熬夜、追馬,那時她們口是心非地說她們更愛牧馬班了;又過一陣,她們所有褲子的襠處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裏便開始談論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個雲母礦,在那裏剝雲母的女知青路過她們的駐地,總給她們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頭髮的卷子,能通電發熱的梳子,用這種梳子能把兩隻辮梢搞成蓬鬆的兩個球。有次她們還帶來一張電影廣告,說內地演樣板戲已不多了。最讓她們興奮的是一條軍綠裙子,告訴她們:現在城裏到處能看見穿這種軍服裙的姑娘。某天,兩個姑娘背靠背解手時說:內地女子開始穿裙子了,你說臊不臊?另一個說: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齊穿,我也敢。又過一陣,她們發現許多天來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於是就聯合一致地行動起來。那陣正好沈紅霞爲一件緊急事情去了省城,臨走時微笑着對每個人輕聲說:好好幹。她們全都聽懂了她的話,她實際上是說:最近你們乾得很差勁。她們突然意識到她的溫和與微笑正是威脅。
她們給場部領導寫了封信,訴說她們如何過着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馬班,或把她們調出去,雲母礦和奶粉廠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訴沈紅霞,她們編排了沈紅霞一大堆不是,但她們心裏明白,她沒有一點錯處,沒有一個地方不優秀。一個轟轟烈烈卻又陰暗無聲的變革開始了。她們人多勢衆,甚至誘使威逼老牧馬班成員也簽了名。老杜鬼頭鬼腦地將自己名字寫上去,好不容易纔寫得它們難以辨認。信的主要內容是認爲把一幫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軍馬不合情理,也沒有必要。場部機關越來越龐大,有的是閒蕩的熟練牧工,還有些放馬老手坐在雲母礦剝雲母或坐在奶粉廠包奶粉。
沈紅霞回班裏時臉色更溫和,大家暗自喫驚:看來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對大家說:“場部有人告訴我,你們集體寫了信。”從她話裏聽出,她已完全徹底地瞭解了信的內容以及對她的攻擊。她們集體冤枉她、陷害她,看來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後她召集開會,讓所有想離開牧馬班的人向集體公開聲明。會開到第五天,沒有一個人出過聲。卻來了個場部的幹部,當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給沈紅霞,大家一看正是她們那封。幹部說:“領導們希望你還是看一看它。”沈紅霞微笑不語。
幹部又說:“領導說,雖然已向你轉達了信的內容,但你還是應該親眼看看。”沈紅霞將信接過馬上裝進衣兜。
大家大驚失色:原來她並沒有看過這封信,也就是說到目前爲止她尚不知信上誰簽名誰未簽名。等幹部走後,她慢慢掏出信說:“這封信很重。”人們分明看見她微笑中的輕蔑。“領導讓我好好看看。他們還告訴我有人簽了名有人沒簽名。”她瘦得乾巴起皺的紅臉一下出現所有人都未見過的笑容。她笑得那樣開朗誠懇,明眸皓齒,使人感到她若能永遠這樣笑就是個很美的姑娘。與此同時,人們發現她在這時的眼睛有些神祕還有些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