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臉,仔細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夠了,以後就不會覺得它不順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將她的臉捧入懷中,過一會兒,再拿出來看看。他想,她真是個醜得讓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閉上真假兩眼,將吻沉重地咂向她。她這纔敢相信它不是夢,伸出臂膀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巨大頭顱。他認爲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儘管同時欺辱了她。不管怎樣,她從此有了點自信和自尊。他一點一點地脫身,一點一點將她放穩妥,然後轉身衝上馬。
直到他打馬跑遠,她還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徑直而來、繞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內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涼。她雙臂還伸在那裏,伸得很長很遠,似乎在向這個驍勇的男性進一步乞討愛撫。
燒了那封集體的控告信之後,沈紅霞對兩位年輕的先烈說:“就這樣,我當着全班的面把它燒了,沒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誰簽了名誰沒有簽名,後果會怎樣呢?無非是一部分人難堪,一部分人自在,這個集體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麼不希望我們的集體渙散啊!”
芳姐子說紅軍裏也難免有動搖分子。
陳黎明說:“我理解你的行爲有多高尚,我相信你這樣做會感動她們!”
“你以爲我是想感動她們才這樣做的嗎?絕不是。一時被感動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個集體高度一致……”說到這裏,沈紅霞緘默了,因爲她忽然意識到信仰的嚴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貞者;它的高度與純度確定了追求它的難度。它是一塊聖地,僅對信仰它的人存在着。
這時一小羣馬想偷偷摸摸離羣,她聽了聽,斷然地喊:“白鼻,回來!”再聽一會兒,她放心了,因爲它們已歸羣。小點兒從馬羣另一端跑過來,沈紅霞又在喊另一匹馬:“大青,大青,回來——快回來!”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小點兒發現沈紅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樣辨識三百匹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氈衣從肩上滑落,她卻滿地尋找。
小點兒一看,氈衣灰白地一團,就在她腳邊。她提示她,而她卻朝相反的地方摸索,從她手的動作看,完全是個盲人。於是小點兒明白,長期的熬夜,她已得了嚴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氈衣,披到她肩上。小點兒發現她一隻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樣睜得特別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樣,永遠是團謎,永遠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見馬羣,憑一種神祕的知覺控制每一匹馬。整羣馬猶如一盤棋那樣在她的知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