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關於夜盲症,沈紅霞沒對任何人講起過。她自己也許都沒有覺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瞭,小點兒看着她徒然大睜的眼睛想。
春天的時候,那時新增補的姑娘剛到班裏半年,剛從喜歡到厭倦牧馬生活;剛學會聽沈紅霞的話:她說“好”的時候實際上是說什麼,說“不好”的時候實際上又說了什麼。那時她們剛能和上老牧馬班成員誦讀語錄的節奏和音調。總之,她們那時剛與這個光榮集體混爲一體,一齊痛苦,一齊歡樂。一聽說場部派人來專門要紅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壺也停在半空中。“現在曉得了吧,”他對新來的姑娘們說,她們因把橡皮筋給他嚼,只好披頭散髮。“一匹好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緊張地開會商議,叔叔擦他的槍,不發言。沈紅霞果斷地說:“不給。”紅馬的前途是應徵入伍,立功建勳,成爲一匹載入史冊的光榮戰馬,而絕不是取寵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訴她,要紅馬的不是別人,就是曾一再給她們榮譽的那位白髮蒼蒼的將軍。
沈紅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們還看出她的反應:瞧你們在提到將軍時這股又膽怯又興奮的沒出息勁兒。沈紅霞聽說喜歡紅馬的其實是首長的夫人。她說:“假如是首長本人想騎它……”大家立刻說,正是首長本人出面來要它的。“也不給。”沈紅霞說。她拄着木杖走出門,讓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話。在離屋子很遠的地方,跑着紅馬和絳杈。一個人影倏然一閃,不見了,沈紅霞警覺起來,想搜索和跟蹤,但腿一閃她摔了下去。從同一個平面上,她看見伸在草叢中正對着她的槍口。若不是她及時摔倒,梗塞了槍的射程,紅馬或許已被謀殺了。她不知怎麼就往槍上一撲,仔細看看,持槍者不太陌生,再看細些,她認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來把槍收了。“我在幾年前就對你講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殺掉。”他指着紅馬說。紅馬這時煞住步子,鉤下脖子使身體盤得很圓。他見沈紅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賞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實的駿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騎手的夢想與呼喚。你相信有這樣一匹紅駿馬,因此纔有它;你以爲它是紅色,它纔有這麼紅;你感覺它美麗,它才這樣讓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這匹爲之明爭暗奪的紅馬。叔叔心裏始終堅持這想法:實際上是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優秀特性都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它。
第二天姑娘們跑來問沈紅霞:“來了一輛大卡車要帶紅馬走!咋辦呢?”
“讓他等着吧。”沈紅霞坐下來,於是大家都坐下來。“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於是她們明白,她是說:要軍馬就該光明正大來領,按手續一級級辦,幹嘛整輛大卡車,還賊頭賊腦罩着篷布。大家這才明白,在她們把消息通報她之前,她早把情況摸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