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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派遣來接馬的人等得不耐煩了,走進她們的泥坯屋,裏面黑得像洞,只見一羣影影綽綽的長頭髮身影,從那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平穩沉重,無止無休,似乎沒有間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發感到她們齊聲朗讀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深奧語言。他氣急敗壞,乾脆走到她們身後,一看,每人手裏捧的是他熟透的紅語錄本。奇怪的是,這本被幾億人熟透的書經她們一讀怎麼就句句都晦澀難懂了呢?他使勁看,那上面每個字他都認識,可她們誦讀的他卻一點也聽不懂。
他開了空車回去報告領導說,女子牧馬班會用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誦讀紅寶書。領導問他:紅馬呢?他纔想起任務沒完成,他是被那聽不懂的誦讀震懾住,甚至還有些感動,既而稀裏糊塗離開的。
沈紅霞頂着一場春天的大雪到了場部,因爲那輛卡車隔兩天就開來一次,索要紅馬,沈紅霞終於決定隨車見一趟領導。不知爲什麼,領導都有些怕她似的,當她一出現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樓下,他們一個跟一個都從小樓裏下來,在大雪裏陪她站了好一會兒。
當她決定去省城時,立刻有輛吉普車把她載走。她按場領導提供的那位老首長的地址,終於走進一扇大門。梨花開得院子服喪一樣雪白,她想起另一個院子也開滿梨花,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小徑,彎彎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樣的樓房。樓房裏也有無盡地向前延伸的紅地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發出各種指令,帶領她的人顯然是按那指令讓她向左向右。最後在一間特別溫暖全是陽光的房間裏,她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軍人。正因爲光線過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白髮在陽光中銀燦燦的。從握手的力度沈紅霞知道他正是曾經賞識過她,甚至向她行過一個軍禮的老將軍。雖然他的臉一點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藹而嚴峻,她講起紅馬的事。
他感到奇怪極了:他只是在心裏有過一閃念,想把紅馬弄到手騎騎,因爲他從年輕時就嚮往一匹那樣的紅色駿馬。但僅僅是一閃念,連他自己都沒當真,下級們怎麼就認真地辦起來了呢?就像他在任何會場的主席臺上出現,就會有麥克風對準他,無論他怎樣小聲甚至無聲地說話,都會被它立刻宣揚開來。其實他有時的話是毫無意義的自語。現在呢?連他沒說出口的念頭人們也聽得見,並分毫不差地好比聽他鄭重而大聲發出的號令。
他對沈紅霞說:“你做得對,好女子。紅馬是國家的,別讓哪個私人搞到手。”
沈紅霞感動地想上去給他行個軍禮,就像她父親那樣帶響的軍禮。但她忽然怔住了,因爲太陽此時正照耀着他的耳朵,使它們鮮紅透明。
她走出這幢房子時,看見一個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裏走,她不知不覺掉轉身,隨她又走上彎曲的小徑,走上無盡的紅地毯。她的雙腿畢竟殘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鮮紅的地毯上。女人被驚動了,小跑着過來扶她。她一點點往上看,終於看見她蒼白美麗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