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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者們聽到屋裏有什麼奇怪的動靜。再過一會兒,聽見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說:搞壞了。大家頓時靜下來。又聽見一聲“搞壞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誰在說話。
正在向人們介紹情況的老杜也停下來,繪聲繪色的表情一時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講到哪了。她不記得是否已講過沈紅霞的兩條腿:它們怎樣奇美怎樣可怕,像兩條灌滿純淨透明的漿液的長長的口袋,當她騎上馬,它們便軟軟地搭在鞍上一飄一飄。她也不記得是否講過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馬:她們在騷動的馬羣裏找到它時,它已被踏成了一張薄薄的餅。她們把它喫了,因爲斷糧。那鍋馬肉是黑紫的,還有點發藍。喫飽後所有人才感到後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嘔出來,反正它已完成了緊急充飢的使命。結果誰也沒能將馬屍如數吐出,在噁心難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講講馬羣突然大片倒下的奧祕。馬幾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滿山遍野。她們幾乎採集了所有的草,像神農嘗百草一樣一種一種地嘗,慢慢也都倒下了。她們用最冒險又最可靠的方式終於辨識了傳說中的“醉馬草”。但這回沒人哭,爬起來摟在一塊笑了,齜着被草染綠的牙笑着證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聲“搞壞了”打斷後,愣怔一會兒才繼續講吓去。
人們發現她把講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複了一遍。
“搞壞了。”她又被打斷,於是再將那些話重複一遍。
連柯丹也在到處巡視,這詛咒般的含糊其辭的低語是從哪裏發出的。她對布布不講話的功能深信不疑。
這時參觀者們發出一聲歡呼:一個黑色的微型男子漢突然在他們面前崛起。他赤身裸體,身材雖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樣結構完善。他一剎那間便溜出門,誰都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會如此健步如飛。老杜爲避免這些什麼都感興趣、什麼都想打聽的人就這孩子發問,趁他們還在詫異發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着講,其實仍在不斷重複那套話。反正她一口氣講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沒讓一個人插上嘴。她越講越快,講得人們做筆記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講、一直講,她和他們恐怕都脫不了身。
是兩聲槍響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驚得往外跑。牧馬班的姑娘拽這個捺那個,她們已預感要發生什麼禍事了。沒關係、沒問題,草壩子上放放槍是常有的事……但她們感到要穩住這些人比穩住炸了的馬羣還難。穩住馬羣只需大嗓子加鞭頭子,而對付他們卻費盡口舌,還要賠小心般地堆笑。總之,很長很長時間他們總算平靜了,儘管眼睛還在狐疑地東瞅西望。這時,他們看見遠處雜樹叢裏走出一個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視線越來越模糊,頭和臉漸漸在變大變沉,倒不覺得十分難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撐破牛皮口袋後,一再提醒人們,可沒得到理會。他只好自作主張由鋪下鑽出,跑進樹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體驗着出世的快樂和自由。這個三歲的男孩還沒有認識世界卻認識了武器。不知憑着什麼隱祕的啓示,他一見它就認識了它。他準確無誤地把持它,並沒有將它顛倒或反轉。他無師自通地懂得槍口務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對立面。他用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準一棵樹,那棵樹不知怎麼讓他感到不順眼。於是他輕輕鬆鬆一摳。“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後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這一震一麻一個屁股墩都給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聲中終於得到伸張。緊接着他又看見那樹杈上有個精緻東西,佈滿了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孔。那是個大蜂窩,一些嗡嗡作響的牛角蜂進進出出。布布朝它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