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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遠處蹭,卻蹭到叔叔腰邊,謙恭地舔着叔叔堅硬的皮靴。它用這個奴性十足的動作來乞求寬恕,叔叔冷眼看着它舔。
草地深部有棵很高的柞樹。旁邊的矮樹全被砍光。柞樹的所有枝葉也都剝淨,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斜斜地伸在那裏,像個天然絞刑架。一隻碩大的灰褐色狼被四腳朝天地吊在頂端。它大張着嘴,嘴裏支撐着一根鐵棍。這就使它有了一副永固的仰天大笑的表情。風一刮,它的四肢便脫節地晃動,晃得十分靈活奇妙,仔細一看,原來它肢體全被截開,又用細繩穿上,因此它比生前動得還活潑。
許多牧人跑來看,說:是它!
老狗姆姆與金眼一天路過此時,看見了它。它已風乾縮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諷金眼,在嘲諷一切違背天性、非自然的忠良。它視這種狗所特有的忠誠爲奴顏婢膝。就是死了它也記得金眼被人毒打時的情形;它只有一個發泄方式就是一口咬住木樁,把牙咬出血。金眼的可悲在於它對自己狗的身份信以爲真,而在人誤解它冤枉它時,它不能把自己恢復成一頭狼向人們痛痛快快地反撲。金眼死死咬住木樁任人毒打,木樁和它一齊顫動,彷彿一個拼命憋住不哭出聲的孩子。這情形被永遠留在憨巴已風乾縮小的腦子裏。它做了半生狗又做了半世狼,它瞭解狗因此蔑視狗。它體驗過作爲狗的屈辱:忍受虐待,遺忘虐待,甚至去舔剛踢過它的腳。狗的自豪不過是依仗人。在它迴歸原野重返自然時,它作爲一隻獨立的狼來肯定和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它順其自然,爲所欲爲地活過,因此它大笑着承受了死。金眼見它兄弟終於遭了報應,人用如此酷毒的方式給了它懲罰;它罪有應得,金眼卻不禁地戰慄。
最後是狼。狼被集合在這高高示衆的同類面前,靜默地坐着。已風乾變硬的四肢經風一刮像風鈴那樣晃動作響。狼在它被動搖晃的肢體上看到一種號召與鼓動。一大片狼在太陽昇起之前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坐着,被人一貫認爲是狡詐兇殘的狼臉上,呈現出正義與悲壯。它們就這樣坐着,直到太陽昇起。這在狼是罕見的,狼很少公開與太陽照面。
金黃色流星馬駒三個月時,它的父親紅馬光榮應徵了。那時人們顧不上歡送它,整個牧馬班爲陸續趕來的一批批參觀者忙碌了半年。這期間只有沈紅霞與小點兒守護馬羣。馬羣已繁殖到四百九十匹,不斷地有馬駒出世,因此小點兒幾乎一天到晚雙手沾着血。紅馬與其他二十多匹馬應徵幾乎毫無聲勢,不像往日那樣給應徵馬披紅掛綵,再一程又一程地長相送。天不亮時,沈紅霞就趕着它們過了白河。
送紅馬應徵的前一夜,小點兒驀然覺醒,她聽見帳篷外有什麼聲音。探頭一看,見沈紅霞正在沐浴。月亮很大,照着她赤裸的身體。她骨架很大,按說該是個體魄強壯的身材,但她卻很消瘦,辜負了天生優良的體格基礎。她是坐在那裏浴洗的,身下墊了件雨衣。小點兒注意到她兩條修長優美的腿軟軟地搭向一邊,像沒有知覺的身外之物。那兩條腿已開始萎縮,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白她爲什麼要在深夜浴洗,雖是初夏,但此地的夜還是寒重霜濃。小點兒見她洗得十分認真,動作透出某種神聖和神祕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