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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小點兒一直覺得沈紅霞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此刻她愈發喚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水都仔細用一隻大盆盛接着,然後她開始啞聲呼喚:紅馬,哦嗬,紅馬。她邊喊邊全身裸着慢慢站起。
沒有蹄音,而颼的一陣風,紅馬已立在她面前。她雙手捧着盆,用浴洗了她全身的水飲它,她像盲人那樣高高仰着臉。小點兒想,她曾經多麼艱苦痛楚地兩度征服了這匹紅色駿馬的心,而絕不採用這方式來騙取它的生理直覺。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視這種簡單易行又百靈百驗的馴化手段,她視這手段爲齷齪。她只靠她的意志與堅韌獲得了與紅馬最尊嚴的溝通。現在,她與紅馬的感情比所有騎手與坐騎的感情都來得深沉可靠。與其說紅馬對她服帖不如說對她懷有欽佩。她尊重紅馬桀驁不馴的品格,從不用手餵它食物,從不用哄騙的方式給它打絆。她與它的關係從未間斷過搏鬥與衝突,但他們的感情是真實的,不是靠某種計謀輕取的。紅馬早已不是她的騎馬,在決定送它應徵的半年前已將它放養到馬羣中了,但只要沈紅霞一聲召喚,它立刻應召而來,四蹄站得筆直,儼然如戰士。而今夜她卻用這盆水飲它,頭一回使用這個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紅霞離了柺杖的雙腿漸漸支撐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點點癱塌下去。似乎她體內不再有實質,全部身心都在剛纔浴洗時溶解於水。紅馬舔着盆裏僅剩的水,漸漸舔得盆底輕柔地沙沙響。她像盲人那樣根據輕微的響動來判斷物體方位,像盲人那樣用感覺而不是用視覺來聚精會神地看它。
沈紅霞雙手抱住紅馬長鬃披散的脖頸。她喃喃訴說卻低啞無聲。小點兒壓根聽不清,或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弄不清她究竟與紅馬在傾訴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無知覺無意義地呻吟;而紅馬卻聽懂了,它怔住了,漸漸支起頭,它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女主人反常的舉止使它預感到它一生的轉折就在眼前,但它尚未預知到永遠的別離。
它又慢慢屈下頸子,舔着沈紅霞的臉,舔那滿臉的淚水。整個馬羣在安睡或嚓嚓食着帶霜的草,天邊有了一條光亮的紐帶,暗暗的紅馬漸顯出純紅的本色。小點兒沒想到沈紅霞會哭。她過去對她是否有淚腺都懷疑。這個從未愛過任何男性,從未嘗到愛情的姑娘卻將初戀給了一匹馬。
這個女性用誰也沒機會沒福氣領略的柔情愛撫她的紅馬。她此刻的目光會令所有男人動心,她此刻的臉簡直稱得上美麗,可惜這一閃即逝的美與一切男性失之交臂。他們永遠錯過了她最美的一瞬,他們至多隻崇敬她,誤會地認爲她過於堅貞,毫無親近可能。
小點兒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來她爲這場景淌下了真實的淚。她感到不便驚動它與她,悄悄鑽回帳篷,抱住頭,感到腦子既混亂又清淨。她聽見沈紅霞吆着所有應徵馬遠去時,趕忙鑽出帳篷。馬與人快要不見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灰白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