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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來之前,山路已白雪皚皚。老杜半躺着,望着車廂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斷有衣着臃腫骯髒,甚至將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攔截車輛。他們用有節奏的聲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練地歷數途經的每個站。同車的人喫驚:這條路你走過幾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話。她毫不意外地看着車外景色與她的夢境重合。車走得很慢,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車低而長地鳴了一聲笛,開出最後一個山口。老杜驚回首,見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後消失。她閉上眼,感到方向變了,不是背離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長長隊伍在向山口開進,每個人滯重而機械地移動腳步,他們不是在走,而是被傳送帶自動向前輸送。隊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唱着悲壯的歌。有人說:風真大呀。有人說:這風算什麼,進了這山口風才大哩。
兩滴淚珠從她漫長的臉上淌下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又叫又喊:這下好了,出來了!出了這個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車上的人也想鼓動她笑,卻發現她在流淚。一時全車肅靜,相互探聽這姑娘怎麼了。“她有病。”有人一語雙關地說。於是車上又快活起來。
“啥子病?炭疽還是口蹄疫?”人們又笑。
有人說:夏天那場瘟疫太嚇人,險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羣,說是要先燒後埋,埋還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贏,後來死多了,還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狼喫,狼喫了又去瘟烏鴉。我的媽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開始是從河上游跑來匹紅馬,瘟是它帶來的。
老杜突然睜眼問:“女子牧馬班的牲口遭瘟了沒有?”
人們答道:“哪還有什麼女子牧馬班,早就沒聽說了。恐怕早解散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認票子,纔不貼老本搞什麼先進!早就沒有女子牧馬班嘍!”
老杜又閉上眼,看見一面被風撕爛被雨淋舊的旗。人們靜下來說:這個人才不值,眼看爹媽在城裏等着迎接了,她嚥了氣。他們不知道老杜並沒有爹媽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沒必要把一口氣堅持到城裏。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領女子牧馬班全體姑娘到場部參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無際地攤在那裏,死羊全都在悽慘地傻笑。她們不約而同地發覺它們的臉很像老杜,她們感到是殺了無數個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會衰老病弱,紅顏殘褪。其實也就是頭年牧馬班成立那陣插過,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來。現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飄不擺。這使她們驚異:難道一面旗也會死?就像美麗溫存的小點兒的死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小點兒死在秋天的一個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