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不知道小點兒有句話未及告訴她。小點兒在一個月的流亡中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孩,她喚了聲“布布”,他馬上轉過臉;但她再喚時,他卻跑了。她追他,他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把手槍,向她瞄。小點兒在臨死之前想告訴柯丹:布布活着。
布布出奇健壯地活着,雖然他臉上只剩了一隻眼。他是他那個民族如法炮製的又一個神槍手。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己的路,那是條永遠不可能與他母親柯丹聚合的隱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樣,他也將徹底忘卻自己的來歷。
也許叔叔此刻在場能解釋馬羣驚炸的原因。一大羣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剛聽馬羣側翼的一個姑娘喊:我這邊詫馬了!另一邊立刻就響應:這一頭也詫了!五百匹馬串通一氣地炸了。也許叔叔能對付這羣突然反目的馬們,可他再也不來了。叔叔有許久沒光顧牧馬班了,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爲他的出沒向來沒人摸得清。只是她們很久沒有讀到過時的報紙,隔年的家信,很久沒嘗過野味,沒得到外部消息,她們這纔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見過叔叔了。回遷的路一直很順,馬始終沒詫過。此時引起馬如此大規模驚炸的原因或許是這隻驢,它渾身烏黑,忽然從光禿烏黑的草場躥出來。抑或是烏黑的草場本身,還有這稠乳般的霧。
從未見過這樣稠得攪不動的濃霧。人和馬都像被罩進一隻灌滿灰漿的甕。一個姑娘尖聲喊:擋不住了,馬從我這邊跑了!
整個馬羣一致掉轉方向向高處跑。剛追上去攔阻,它們又呼啦一下朝低處跑。濃霧使馬羣越來越恐怖騷亂,隨它們怎樣衝撞,也未能將這白色魔囊般的霧衝漏。
一個姑娘被瘋狂的馬撞下鞍,幸虧柯丹及時將她一把夾起,不然她頃刻就會被馬蹄搗蒜一般搗成泥。沈紅霞低沙的喉嚨已迸出血,她吆馬喝人,不顧死活地在馬羣中力圖掌舵;但馬羣漸漸越過她,向草地盡頭跑。她無聲地“哦嗬”着,馬蹄聲滾雷一般從她身前身後、頭上腳下轟轟隆隆而過。
柯丹說,想攔住這樣大一羣瘋馬,還不如干脆就說去送死。沈紅霞講了什麼,誰也聽不見;但人們知道她實際上是說: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馬。她倏然在馬鐙上立起來;姑娘們眼睜睜看着她漸漸升高,視着潔白的霧,彷彿一座煙雲繚繞的塑成神像的豐碑。
她就那樣高大無比,挺嚇人地立在馬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