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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點兒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場部,她打聽到獸醫住了醫院。一見他四平八穩地躺在牀上,無端地轉轉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會救濟她、愛憐她、折磨她了。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幾排熟悉的紅磚營房前,設法混進了門崗。進了營地她大喫一驚。因爲滿院子金色,看上去讓人氣都透不過來,她記得曾經只是順手撒了一把種子。
她發現一架電話,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當她一把抓起它時,才發現它功能正常,她說出營長的名字,幾經週轉,一個夢似的男聲傳出來。這時她隱蔽着自己,看見很近的房子裏有個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他說。她看着自己破舊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識到,她怎麼敢愛他,怎麼能把那麼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識到,從她頭一次見到他永別就藏在其中,他們的認識、幾年來的暗自傾心,不過是個太長的永別過程。
她終於開口,對着他的背影說了道別的話。她已瞭解到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後幾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懷孕的妻子離開此地了。“你在哪兒?”他口氣急躁地問。
她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聲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樣。她說路太遠我就這樣送送你啦。他又說:真奇怪,就像在耳邊說話一樣。她嗓音的確壓得很低,沒有距離感。掛斷電話後,她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
她想,真正的流浪從此時開始了,她知道該沿白河往上游走,那裏就是大山了。山裏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來,把黑河裏的魚撈出來賣給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麼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馬。
下過第一場雪後,大家興高采烈地回遷了。有人建議打出旗號來,讓人們看看誰的馬羣這樣壯闊。五百匹,連馬帶駒五百,已超出了她們誓詞中的數目。
偌大一羣馬渡過枯水的黑河,又渡過初步封凍的白河,再渡過一望無際焦黑的草場,一路看見小獸大獸的各種燒得發脆的骨頭,自然還有人的。小點兒在哪一塊化作了一縷青煙呢?柯丹走在馬羣最後,左顧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覺得明年在那條小溪邊,就是頭次見她的地方,還會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