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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江端起剩在玻璃壺裏的一些漆黑的咖啡,問路易還要不要再添。他說不了,謝謝。晚江說那她就得倒掉它了。他說好的,謝謝。電視的聲與光和廚房裏的咖啡氣味弄出不錯的家庭氣氛。
瀚夫瑞喜歡在餐廳裏喫早飯。餐廳離路易製造的熱鬧稍遠。晚江一小時前喝了一肚子鮮豆漿,現在要陪瀚夫瑞喝果菜汁。十多種果菜加麥芽的灰綠漿子很快灌滿她,青澀生腥在她的嗓子眼起着浮沫。她已習慣現代口味;一切使人噁心的東西都有益於健康。不一會兒,晚江打起碧綠的飽嗝,她用手掩着嘴,趕緊起身,去廚房取雜麥麪包。一大盤切好的水果。她兩手端着托盤,正思忖騰出哪隻手去開餐室的玻璃門,路易不知怎樣已擰住門把手,替她拉開門。路易常常這樣給她解圍,冷不防向她伸一隻援助之手。她的“謝謝”很輕聲,他的“不用謝”近於耳語。就在這時,他眼睛異樣了一下。晚江發現路易眼睛的瞬間異樣,早在幾年前了。早在路易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他在畢業大典上和一大羣穿學士袍的同學操步進入運動場時,突然一仰臉,看見了坐在第十排的晚江。那是晚江頭一回看見路易眼睛的異常神采。這麼多年,晚江始終喫不透那眼神的意味。但她感覺得到它們在瞬息間向她發射了什麼,那種發射讓晚江整個人從內到外從心到身猛的膨脹了一下。這樣的反應是她料所不及的,而她的反應立刻在路易那裏形成反應。他尚不知他問的是什麼,她卻已經給予了全面解答。晚江慌忙轉開臉。路易慌忙拉開玻璃門。
晚江發現路易跟進了餐室,同他父親聊起股票來。她替瀚夫瑞夾水果塊時,落了些汁在餐桌上,路易的手馬上過來了,以餐紙拭淨桌子。晚江從來沒去想,路易怎麼成了她動作的延續。她也從沒去分析,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這樣好靠的是什麼。靠他一刻不停地觀察她,還是靠他的職業本能:酒店領班隨時會糾正誤差,彌補紕漏。晚江當然更不會意識到,氣氛的突然緊張是怎麼回事:路易與她的一萬種不可能使事情改了名份。
而“無名份”不等於沒事情;“無名份”之下,甜頭是可以喫的,愜意是可以有的。晚江正想把過大一塊木瓜切開,跟前沒餐刀,緊接着,一把餐刀不動聲色地給推到她面前。晚江沒有接,也沒有對路易說“謝謝”。她突然厭惡起來。她也不知道她厭惡什麼,她的厭惡也沒有名份。餐室有一張長形餐桌,配十二把椅子。門邊高高的酒櫃裏陳列着瀚夫瑞一生收藏的名酒,有兩瓶是他從父親遺產中繼承下來的,五年前晚江偶然撣灰,發現櫃子最高一層的酒瓶全是空的,角落那瓶還剩三分之一。她在當天夜裏看見蘇躡手躡腳地潛入餐室,將三分之一瓶酒倒入酒杯,再仔細蓋上瓶蓋。她幾年來偷飲這些名貴的瓊漿,做得天衣無縫。眼下這一櫃子空酒瓶真正成了擺設。
路易忽然看見一張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面滿是蘇的枯黃頭髮。他嘴裏同父親的談笑並不間斷,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來手指也會作嘔。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敗的一份生命。他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後院,滿院子玫瑰瘋野地暴開,一個枝頭掛了幾十個蓓蕾,全開花時枝子便給墜低,橫裏豎裏牽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開成那樣,就不是玫瑰了。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一個荒涼的玫瑰原始叢林,兇險得無人涉足。這個家的人從來不去後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只在石頭廊沿上烤。蘇荒涼的頭髮落入荒涼的玫瑰叢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就是把蘇往玫瑰裏一扔,人們也會到很久以後才記起,咦,有一陣子沒見蘇啦。扔蘇也不費事,她常悶聲不響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誰會想到站着的全是軀殼,靈魂早已被抽走?何止靈魂?精髓、氣息,五臟六腑。空殼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們都有模有樣,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誰都看不透它們。幾次聖誕,瀚夫瑞心血來潮,要喝櫃子裏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這時候不敢去看蘇,她知道蘇的臉白得發灰,也成了一個酒瓶,空空的沒一點魂魄了。
路易還在講他對股票的見解,深棕的頭髮激動地在他額上一顫一顫,他在生活中也是個拉拉隊長,助威地揮着手,助興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過剩的勁頭強行給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勁頭”的。往往在這個時刻,晚江會恍恍地想起蘇。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勁,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寧可同蘇歸爲一類。這宅子里人分幾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爲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華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卻沒混下去,成了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