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根據他們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寵物多不多。有時三個狗員都忙不過來。”蘇說,“比如上個星期,我上了六十幾個小時的班。”
瀚夫瑞不做聲。他一不做聲,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說話,想辯白。她說她對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瞞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訴他,但每天都錯過了同他的碰面。她說她感謝他主動提起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聲。他的沉默進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饒舌,也就使她的饒舌更顯得多餘和愚蠢。她說其實她並不在意失去寵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爲她更喜歡狗員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後者她只需和動物們打交道。和動物們打交道時你會意識到世界是多麼省事。動物讓你感到人是多麼冷血多麼虛僞多麼可憎。瀚夫瑞就那樣靜靜的,臉上有點被逗樂的神情。她終於意識到這樣說下去會收不了場,便神經質地一下子停頓下來。之後,她又說:“希望你能原諒我,瀚夫瑞。”
“原諒你什麼?”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麼大的權威去原諒誰。
“原諒我撒謊。”蘇說。
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蘇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蘇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啦啦”地在瓷盤上拉着冷掉的肉。
晚江對仁仁使了個眼色。仁仁不動。她的眼色狠起來,女孩向客廳走去。客廳裏傳來仁仁和瀚夫瑞的對話,沒人能聽見他們在講什麼,但誰都能聽出那份知己。五分鐘後,仁仁的鋼琴奏響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繼父討了饒。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乾淨。她一邊擦一邊後退,以免再去踏擦淨的地面。她發現自己握拖布的手喫着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蘇對話剛剛開始時,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麼,她全明白了:他見雨大起來,便回家開了車出來,打算去她的長跑終點接她,卻看見晚江在破舊的小卡車裏和九華相依而眠。他爲那份自找的淪落感而噁心;他們偏要搞出這種孑然而立、形影相弔的悲劇效果,難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們,但想到一場窘迫會把自己也窘死,便調頭走開了。他決定以別人爲例來點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題發揮,指桑罵槐。
晚江想,隨你去指桑罵槐吧。揭出來,大家羞死。因爲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來,你卻制止不了他們的暗中往來。對於一個母親,任何不爭氣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愛。要說我的愛是野蠻的,獸性的,就說去吧。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有一份給九華的愛。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們吧,你要有涵養,就好好涵養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腳步輕盈地走出來,對蘇揚起嗓子“hi”了一聲。蘇暗自回頭,發現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給別人而是給她的。她趕緊也“hi”回去。晚江問蘇要不要來點湯。蘇想這女人今晚怎麼了。她說:好的,謝謝。晚江盛了一碗湯,放到微波爐裏,以食指在數碼上飛快地一掀,然後她一隻腳掌踮起,將自己旋轉起來,轉向蘇,笑了一下。她心裏還在說:你瀚夫瑞想做個高尚的人,永遠在理,就做去吧。
蘇也趕緊還個笑給她。晚江把熱得滾燙的湯端到她面前,然後兩手就去捏耳垂,腳還小蹦小跳的。蘇心裏想,她從來沒發現這個女人如此年輕。晚江拉開抽屜,拈起一個湯匙,遞給蘇。蘇從來沒受過人這般伺候,覺得馬上要累垮了。她趕緊去對付湯,一圈一圈攪動,要攪到合適的溫度,免得喝出聲響來。晚江卻笑起來,說喝中國湯溫度是滋味之一;沒溫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儘可以熱鬧。晚江心裏仍沒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