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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小童!陶——小——童!”
終於,我真切地聽見了。
我不知怎麼會緊張起來。我衣冠不整,蓬頭垢面,躺的姿勢也很笨拙,待會兒相逢時,我的形象大概不如他們想象中的英勇。
他們在喊我,戰友們。我光着的腳丫突然有些發熱,手指在往泥土裏摳。我明白,這叫激動。我幸虧沒死,不然就錯過了這個最激動人心的時刻!
“陶——小——童!”
我試着應了一聲。一張口,嚇了我一跳:嗓子眼只出來一股粗氣,這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怎麼突然間沒了聲音?
從那次修“人防”工程,成立鼓動組,我的聲音差不多就被判了死刑。變魔才的董大個負責籌備鼓動組。我當時擠過去對他嚷:“我參加!我我我!”
他說。“別起哄!”董大個的長手臂左揮右揮,分配誰誰打鼓,誰誰敲鑼。最後也沒看上我。他事後笑着對找說:“你的嗓子只能講悄悄話。”大美麗孫煤是鼓動組的主力。她就是不報名,也有人請。她即便不張口,往那兒一站,就是鼓動。她深深勒着閃閃發光的腰帶,上面挎着竹板,紅穗子一飄一飄,真讓我羨慕得不想活。鼓動組佔了一塊高地,成了整個工地、幾千軍民矚目的中心。他們臨時搭了座大牌樓,學生們扎許多紙花飾上去,打扮得象頂巨大花轎。“花轎”一側貼滿對解放軍的讚美之詞,另一側又是解放軍把同樣的詞推讓給老百姓,給人感覺是軍民在擡槓。後來鼓動組擴充人馬,全宣傳隊幾乎都擠到“大花轎”裏去了,剩下可憐的人數還在暴烈的日頭下刨大坑抬大筐,其中就有我,還有團支書王掖生。我肩膀上腫了個紫紅的小饅頭,真希望他們也把我收容到鼓動組去。把我和團支書擱一塊可真冤死我了,我雖然聲音小,但不是左嗓子,他連語錄歌都會唱走調。哪天打起仗來,鼓動組就是全犧牲了,也輪不上他去唱。
我又試了一次,嗓子還是“呼哧”一聲,象破了的手風琴風箱,更象排廢氣的管道。我急了,我若與戰友們失之交臂,就意味着永遠這樣不舒服地躺下去,可我早就躺膩味了。並不是我對死這事有什麼反悔,我是說,連最後亮相都免去的死法我有點不甘心。
一批批汗珠從我的毛孔裏冒出來。我無法掙扎、無法叫喊、無法向來找我的人發出一個我沒死的證明。一棵樹嚴嚴實實掩蓋着我,是我把它弄斷的,現在它要斷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