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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大黑馬向山頂走去。山那邊一定更荒涼,有個洞穴什麼的。馬走不動了,踏空好幾下蹄子,要不是那漢子挾得我死緊,我說不定能趁機跳下去逃掉。可我不想喊,只有傻瓜才毫無作用地哇哇亂叫;我也不掙扎,因爲那是白搭。那漢子惡狠狠地咒罵着馬,用大巴掌拍它屁股,拍得比鞭子抽還響。翻過這山頂,這傢伙就徹底得逞了。我完了。我等於自己送死。
我漠然看着自己淡藍色的血管,它像地圖上的河流標誌。我的胳膊很年輕,血管也年輕,不像我的臉,步步緊追着我的年齡。我一生氣或激動,鼻樑上的血管,就是扯住兩隻眼睛、怕它們彼此失散的那根,它就會鼓起來。它已不像胳膊上的血管這樣柔軟。不知從何時起,我變得不那麼好惹,甚至愛生氣了。
她把注射針頭抽出去。這段時間裏,他們把一管又一管莫名其妙的液體往我體內輸送。我胳膊上大概留了無數針眼,他們像在那上面刺繡或納鞋底。我只剩一條好胳膊了,那一條給綁了夾板。他們帶來的全部夾板給我一個人用還不夠,在我小腿上,就捆了兩條板凳腿。我被他們捆綁得不成形狀。據說我全身有五處骨折,兩處外傷和內出血。我偶爾睜開眼睛,孫煤卻不睬我。她戴着大口罩、白帽子,以爲我就認不得她了。自從知道她和徐北方有一手,我就不怎麼怕她了,儘管表面上還很順從。由於我的堅持不懈,終於搞清了她的祕密。那是個能置人於死地的祕密,當時把我也嚇個半死。我躡手躡足地跟蹤她,本不是想刺探她什麼祕密,我最討厭小探子。我深夜跟蹤完全是好心好意,想調查她的“夢遊症”臨牀表現。我居然始終把她當作“夢遊症”,我蠢就蠢在這裏。事實證明我不是探子,我沒有出賣孫煤,儘管她後來欺人太甚,給了我一個嘴巴,我還是守口如瓶。在她被選去演電影之後,不知怎麼心血來潮,扇了我一巴掌。那時電影裏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這個動作。
我說我愛徐北方,她就給了我那麼一下,就這麼回事。其實我也是心血來潮,成心要氣氣她。正式跟徐北方建立情侶關係,是在那一巴掌之後;也就是說,我沒什麼對不住她的,我是先發宣言後付諸行動。
其實我到現在也沒看透自己。對徐北方,我到底是什麼感情。他與我心目中那個標準軍人的形象毫無共同之處。
救護車裏就躺了我一個。四周有很多架子,還有很多瓶子、管子,它們通向我體內,有出有進,川流不息。
車並沒有如期開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頭彷彿從天而降。雨點打在車頂篷上,使車內有了點活力。醫生焦急得要命,他們斷言我拖不過今晚了。有時我閉上眼,他們就肆無忌憚地討論我的大致斷氣時間,以及斷氣前的一系列麻煩。其實我只是閉閉眼,並沒睡着,他們的話我全聽得見。我的確長了一對過敏的耳朵。好在人到了我這份上,就不在乎那些話刺耳了。那些話他們不說,我也有數。
一小時之前,蔡玲代表全隊來看我。孫煤沒讓她上車。他們認爲,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緒波動的事都該避免。情緒波動會讓我出意外。所以他們不許我講話,儘管我還有說點悄悄話的力量。蔡玲在車外雨地裏站了好大一會兒。昨晚蔡玲勞苦功高,全仗了她把我發掘出來。多年前在雪山窪裏扒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後她落下了毛病:一逢刨坑挖洞這類事她就特別來勁;不論在哪裏、刨什麼,她都十分留神。不負她苦心,這輩子她刨出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我.
我極想從蔡玲那兒得知團支書王掖生的情況。我相信他不會死。可他現在在哪裏,我卻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