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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關鍵的時刻封了口。以至眼下我對班長不怎麼愧怍。我始終沒出賣她。
人啊,知道了別人的隱祕是多麼痛苦的事。一旦人家信賴了你,把自己的隱祕交給了你,你就有義務盛裝和密封這些隱祕。你對人的隱祕掌握得越多,你的責任便越重大。萬一這些隱祕在你心裏發酵——就在他吻我的那一刻——密封它是太難太難了。這需要動員道德、意志等等人所具有的一切高尚力量。我也未必能永遠高尚。
我當時畢竟沒有出賣班長。不管她的行爲多麼不像話,那是她的事。我的確沒多嘴。可她也太損了,竟給了我個大嘴巴。我看得出,她非扇我那一下才好受。
我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想着。她在這個山區小火車站月臺上瘋跑,簡直不要命了。
車站已響起長長的哨音,表示列車將準時開出。它在這小站上只停了兩分鐘。他們猛追,也只追上了個車屁股。現在我躺的這副擔架被撂在鐵軌上,除了我不喘,他們全盯着緩緩啓動的車大喘特喘,一個個都喘得像八十歲老頭。孫煤還在月臺上跑。她試圖告訴信號員,讓他阻止列車。
可列車已慢慢向前滑動。哎呀呀,他們一個個喘得真可憐。
我還有閒心四周望望。灰白色的黎明使我看清遠遠近近全是山。我對山沒有太多好感,我覺得它們全都一模一樣。它們生硬、呆板、自以爲是地挺立在那裏。有次我們去一個保密工地慰問演出,那地方也像此地一樣多山。我看不出那些山和這些山有什麼兩樣。
那個保密工地是正修建的戰略油庫,說是把大山內臟掏空改裝油,那是多費勁、多宏大、多富有想象力的工程!
我記得演出隊在一條糟得不能再糟的臨時公路上走了三天。那條路害得所有人都暈車,五臟六腑都快顛到小腿肚裏去了。那條路還特別乏味,除了山在沒完沒了地重複,其他什麼也沒有。那一帶荒涼得出奇。
到了演出地點,所有人一點演出勁頭都沒了。頭一場演出亂子層出不窮。徐北方多服了“暈海寧”困得睜不開眼,把燈光佈景搞得一團糟,有個節目劇情是烈日當空,月亮竟自作主張地升了起末;伊農配了一口漂亮的假牙,端正了吹號口形,可他無論怎樣練,號音比他歪着嘴吹的更刺耳。那晚上他的假牙丟了,全隊人幫他臺前臺後地找。演到中間,蔡玲鬧起情緒來。她向劉隊長告狀,說徐北方三年前罵過她,罵她“葛朗臺”。隊長奇怪了:“三年前罵的,你現在難受什麼?”她說剛在車上聽了我講了“葛朗臺”的故事,才知道徐北方當年的惡毒用意。團支書趕來給她做思想工作,蔡玲立刻就樂了。樂得上舞臺還止不住,因爲不知誰把伊農小號盒子上的“請勿倒置”揭下來,貼到酷愛拿大頂的團支書背上。這事讓女兵們樂得連演出的心思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