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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菸了。煙像廟裏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裏。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幹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着的人的無心緒。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
他說是。他沒說,那四百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過程: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爲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爲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後,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帶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麼。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麼。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孫麗坤說到此抬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着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徐羣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豔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意識不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自己的情感、慾望、舞蹈。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於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爲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於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徐羣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肉體,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能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徐羣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羣山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爲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