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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三十四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心。那種舒適帶一點傷痛,帶一點永遠夠不着的焦慮,帶一點絕望。徐羣山每天來此地一小時或兩小時。她已漸漸明白他的調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他中途變了性質,不再是調查本身。他和她交談三言兩語,便坐在那張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沒有“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之類的調情。那歌聲不再唱給一個緊閉的窗子和又變得望塵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裏,點上一根菸,看她脫下棉衣,一層層蛻得形體畢露。看她漸漸動彈,漸漸起舞。他一再申明,這是他調查的重要組成部分。
她的直覺懂得整個事情的另一個性質。她感到他是來搭救她的,以她無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這個青年男子的冷靜和禮貌。她有時覺得這塞滿布景的倉庫組成了一個劇,清俊的年輕人亦是個劇中人物。她的直覺不能穿透他嚴謹的禮貌,不能穿透他的真實使命。對於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戀她,她沒數,只覺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經不能沒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爲了折磨她,斯文地一點點在毀滅她。
她直截了當地問過他:“你家裏有誰?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當,說:“都有過。我是家裏老小。我兩個哥哥都是哈軍工的優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麼都有,錢、權力、書、奉承。我有手槍你信不信?你說什麼吧,我都有。我會彈鋼琴和吹長笛。我把我家鋼琴鍵子後面的氈子全撕了,聽起來很古老。我喜歡讀《資本論》和拜倫。毛主席詩寫得不錯。他的一些不着邊際的批文最妙,充滿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窗外來光使他方正的軍大衣肩膀盛氣凌人。
“你二十歲?”
“二十歲。”他一笑,“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這麼年輕怎麼當中央特派員?”她儘量不表示狐疑地問。
“腦子不年輕。”他彈彈菸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