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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的臉按到他的右肩上,那是天造地設該女人去靠的地方。我漸漸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想到兩根雄性頸子廝磨糾纏,我馬上出戏了。
像是一對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舞伴,剛進入舞池踏對了節奏舞曲卻終止了,於是相互看着對方的情緒和膽量頓時委頓。我和亞當滿臉窘迫。他不只窘迫,簡直惱恨我了。
“我已經說過,你不必擔心,我們可以不按正常程序來。”他威逼地瞪着我,讓我明白我現在辭職還來得及。我實在需要那筆錢。一筆不小的錢。五萬。免稅。或許得工作十年才積得出那個數目。
或許得十五年、二十年。憑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樣子。
我的頭又找到原來的位置,靠上去。亞當快速吸幾下鼻子,獵犬似的。後來我們熟了,他對我說,女性的氣味使他噁心。大學時期他曾有過一個女友,她的氣味讓他嘔吐不止。
亞當走進浴室,眼睛“別了”那樣看我一眼。我聽着水花的嬉戲與恣縱,心想亞當的真名字是什麼呢。亞當對女人們竟是虛設的,他的富有、高雅、英俊,以及那漸漸被美國式“歡樂肥胖”所淹沒的瘦削、棱角畢露的男性身材統統是虛設。一個嘲笑涼涼地掠過我的臉,形同虛設的亞當是等於沒有的。這一點亞當自己也意識到了。四十二歲的亞當感到了“0+0=0”的危機,把我找來,取代式子中的一個無限的位置,使其有限,從而改變得數。
起初亞當在本族女人中尋覓,後來改了想法,改到亞洲女人這裏來了。比起白種女人,我們少了許多麻煩,不會事後上法庭、鬧財產、爭奪孩子監護權,等等,等等。亞洲女人要面子。我們中間也少有吸毒、酗酒、喫抑鬱症藥片的人。其次,亞當還看中我們的現實、自律、忍耐,他希望這些素質被組織到他的下一代身上。這樣的東西方配製,應該能控制我們產物的質量。在我排除咖啡因的兩個月中,亞當仔細向我解釋過這些考慮。
亞當出現在浴室門口,腰上裹着雪白的毛巾。大量的乳白色蒸汽包圍着他,他披散的長髮受了溼而捲曲。這時的亞當像神話。
他的手指捏着纖小的一支瓶狀器皿,對我說:“輪到你了。”他隨之告訴我事情會如何簡單,如何安全。亞當講這些步驟時,如情人一般低垂眼簾。我明白了:整個事情還是挺墮落的,挺醜惡的。
在我證實懷孕的當天晚上,亞當開車帶我到湖對岸一個寧靜的小鎮。鎮上有個小旅店,非常適合度蜜月。他要了兩個房間,蜜月便成了出差。但他眼睛有一點度蜜月的感覺,甚至私奔的感覺。我們不聲不響地拎着各自的一丁點兒行李,打開了各自的房門。我看得出來,他戰戰兢兢地接受自己的運氣。他放下行李,換了身更潔淨的衣服,來敲我的門。我打開門後,他沉默地抱住了我。接下去的時間他都不大敢說話,笑也是小心的。這場運氣實在太大了:一支無針頭的注射針管,接通他和我的肉體,成功了。因此亞當被那股不可告人的歡樂折磨,一個晚上使話題拐彎抹角,繞開懷孕的事。對我的每一句含有憧憬意味的話,他都含着古怪的微笑,又想聽又怕驚動誰的樣子。做父親的幸運對於他是太偶然了,儘管他嚴密地規劃它已有三年。他在三年前戒了大麻,兩年半前戒了煙,緊接着戒了咖啡因、酒,半年前停止了做愛,把每天鍛鍊一小時改爲一個半小時。他喝純度最高的水,嚴密控制食物裏的鹽分和脂肪,很少喫甜食,一步一步地爲這次懷孕準備一具最理想的父體。一口清水喝下去,幾乎能看見它如何流淌進他被徹底清理過的、半透明的身體。同時他開始選擇母體:一個一個地接見從單身俱樂部黛茜那兒來的女人,二十七歲到三十五歲,生育器官最成熟、心智也最成熟的女人們。他在會談過程中觀察她們的性格、家族成員的脾性。他不要他的孩子有不幸的性格,他得確保他的孩子不會從基因中得到任何形式的乖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