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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在和孩子說話。”
我愣了一會兒,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種聯絡方式,一種幾乎是使用暗號祕語的單線聯絡。我的潛意識、我的本能發出這樣的喃喃低語,只有菲比的潛意識和本能能夠完全地、正確地接收它。它使她與我在臍帶被剪斷後迅速形成另一條暗存的因而不會被剪斷的紐帶。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和菲比都無能爲力:我們已把包括亞當在內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亞當的不安正在於此。他完全沒想到兩天前還對菲比無所謂的局外人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母親,從內到外,徹頭徹尾。這個局面對他可不利。我眨眼間有了母親的名分、實質,還有五萬塊。這不公平。
其實當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的母親來,我的菲比身上屬於亞當的那些局部送入我的子宮。我怎麼這樣健忘?亞當手捏着那管注射器,對我安詳坦然地向浴室方向擺擺下巴:“該你了。”
我想,很好。亞當畢竟是明智之人,早些離間我和菲比的關係,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去理會菲比的哭喊,及時制止那已滾到舌尖的喃喃低語。有時菲比哭着哭着突然會停下,然後瞪着眼似乎在等待什麼。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麼快就適應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我嘰裏咕嚕不知說了什麼,她卻是聽懂了。菲比臉上會出現一刻類似焦慮、失望的表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來我的回應,哭得絕望極了,憤怒極了。像個迷失的孩子,喊母親不應,只得瘋狂、漫無目的地瞎哭一氣,把自己消耗到最後一口氣。
菲比就這樣哭到奄奄一息。有時我會受不了,衝出自己的臥室,但一見到亞當正圍着菲比的小牀打轉,我立刻冷靜下來。我意識到我跑來更主要是因爲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時看見亞當以極彆扭的姿勢抱着菲比,大人孩子都那麼不舒適,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糾正他們的衝動。菲比終將要和亞當生活,所有的不適她都得適應。一個最初就不知舒適爲何物的孩子,最終會把不適當成舒適。
一個夜晚,我突然驚醒,但不明確是不是被夢驚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間走去。亞當不在那兒。我在十瓦的燈光中走向小牀,這才明白我驚醒的原因。出院後的第一次,乳汁溢出乳頭,在胸口洇溼一大片。很奇怪,我已基本上拿定主意第二天離開這裏了,乳汁卻來了,比醫生預期的晚了五六天。這些個晝夜,菲比哭喊,我認爲我沒有理會她,其實不然,除了這個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餘的一切內臟、情緒、荷爾蒙都在對菲比的哭喊做出反應。這是多麼洶湧的反應啊:我的手剛將衣襟撩開,乳汁便噴射出來。荷爾蒙在菲比的哭聲中激烈分泌,作用着我的身體,支配着我的乳房。此刻我跪在了小牀前面,朦朧的燈光中,兩個乳頭仰首以待,回答着菲比的每一聲哭喊。我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已把菲比抱在懷前。菲比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兩片柔軟無比的微小嘴脣,已合攏在我的乳頭上。那一聲呻吟絕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它像一個人在潛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氣。菲比一個猛子扎進乳汁,鼻息變得急促而緊張。原來就這麼天造地設,沒人教她,也沒人教我。兩排柔嫩的牙牀輕抵住乳頭,她做得如此完美,竟懂得自己餵飽自己!
我便有了一種貫通感。一個循環這才完整了。
這時我感覺亞當從我背後走來。他夜晚上鬧鐘睡覺,兩小時起牀一次,到冰箱裏拿一小瓶混合奶液。冰箱的一個層格里並排放着六隻同樣大小的奶瓶,按教科書的定量預先注入奶液。這件事總是亞當做的。他十分嚴謹,將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進六個小瓶,再把它們一個個對着光線舉起,看是否達到奶瓶上以紅筆畫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名化驗員,分毫差錯都得排除。亞當就這樣拿着定量精準的冰冷奶瓶,直着眼看我抱着菲比跪在那兒。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復了雌性哺乳動物的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