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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亞當挺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間臥室,他協助我換下髒牀單,換上我最喜歡的白色純棉臥具。亞當又不聲不響取出了我愛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帶白色圖案,那種猶如浮雕的圖案,以凸凹實現的。他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儘管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還是心領了。不愛女人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做得這樣到位,真不易。
我牽着菲比的小手,這裏走走,那裏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隨我,路也走得相當穩了,只輕輕摔倒兩三次。我注意到那張玻璃磚的茶几不在了,換成了一張沒有棱角的皮革圓幾;一切帶棱角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渾圓溫厚的傢俱、用具;連樓梯的不鏽鋼扶手也被換掉了,換成了皮革的,或是在原先的金屬件上包了一層皮革。這所房子的風格從原先的尖刻變成了現在的渾圓,都爲了菲比。把我暫時哄住,暫時留在這,亞當簡直要弄假成真了,也都是爲了菲比。
我去廚房裏弄晚餐。菲比被圈在帶輪子的小圈椅中,滑過來滑過去。她知覺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過來,撞在我腿上。然後她會順我的腿往上夠,夠到我裙子的邊沿,把它拼命往她跟前拉。最後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裏去。沒有聽覺、視覺的菲比靠嗅和觸摸來獲得她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她在嗅和觸摸之後,覺得認識尚不完全徹底,便上來,用嘴去嘗,嚐到的形狀,她覺得最可靠。不一會兒我這條黑色裙襬上亮晶晶地閃動着菲比的唾液。
我卻是滿足的。我滿足這家庭的假象,以及母女的假象。
我聽見亞當在起居室打電話。低聲的歉意,溫柔的辯解,我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取消約會。在這個週末,他要爲菲比留住我。因爲他已經發現我不是無懈可擊的;逃得那麼遠,一旦回來,就像從來沒逃過一樣。他還發現,菲比已覺察出我是誰,或許曾經的哺乳,已把這具曾輸送乳汁的身體氣味,儲藏進菲比的靈魂與肉體。我的逃脫是自欺欺人,我和菲比神祕深奧的私下溝通,也許一直未斷過。一個週末,一家三口和諧安寧。誰看都是個美滿家庭。
這樣的美滿連一個殘疾孩子都無傷大雅。這樣的美滿使無論怎樣枯燥無味的晚餐都可以忍受。星期六晚上,亞當開了半小時的車,把我和菲比帶到一家餐館。他說這家餐館的高檔在於它不昧着良心放油放鹽放所有作料,以使一盤盤菜餚過於美味而屈服人的感官需求。這家餐館是真正爲你好的,是具備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館。這年頭,誰敢去那些只管討好你的味覺、取悅你的胃口的餐館?誰敢想象他們在不見天日的廚房裏幹些什麼——放了多少真奶油、真糖和色素,用了多少以激素催大的蔬菜和禽類?他們是否操心過海鮮的污染程度?
餐館生意很旺。喫客的樣子多少都有些像亞當,臉色蒼白,襯着黑色、深紫、暗灰、重橄欖色的服飾。一派節制、缺乏食慾的氣氛。每張桌上的鮮花是白色的百合和兩枝紫色的鳶尾。桌布是亞麻本色,上面有淺茶色的條紋。所有紀律嚴謹的侍應生都對亞當點頭微笑。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缺乏氣味和噪音的餐館。
亞當輕聲地介紹這兒的名菜給我。領班此刻送了一張專門給孩子坐的高椅子,亞當客氣地說:“不必,她寧願和我們坐在一塊。謝謝。”
“菲比從來不肯坐那種椅子。”等領班走了之後,亞當對我說,“大概它給她很玄、很不踏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