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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長,香港、新加坡就學的瀚夫瑞做律師是傑出的。傑出律師對人之卑鄙都是深深瞭解的。尤其是移民,什麼做不出來呢?什麼都能給他們墊腳搭橋當跳板,一步跨過來,在別人的國土上立住足。他們裏應外合,寄生於一個男人或蛀蝕一個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競天擇給他們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愛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讓她把她的骨血一點點走私進來,安插下去,再進一步從他的家裏,一點點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質也好。他這樣橫插在他們之間,是爲他們好,提醒他們如此往來不夠光彩,使他們的走私有個限度。
十步開外,晚江都能感覺到瀚夫瑞的鄙薄。他總是毫無表情地讓你看到他內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車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無奈的長嘆。什麼都甭想矇混過他;所有淘汰的傢俱、電器,都從瀚夫瑞的宅子裏消失,在九華的屋裏復出;九華這間貧民窟接納、處理瀚夫瑞領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斷了彈簧的沙發,色彩錯亂的電視,豁了口的杯盞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對九華的嫌惡,而每逢此時,他的嫌惡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別九華後,瀚夫瑞會給晚江很長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動找話同他說,要她在自討沒趣後沉默下去,讓她在沉默中認識到她低賤地坐在“bw”的真皮座椅上,低賤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賤地哀怨、牢騷、仇恨。
晚江跑回時,太陽昇上海面,陽光照在瀚夫瑞運動服的反光帶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歲的,姿態最多五十歲。他穩穩收住太極拳,突然刮來一陣海風,他頭髮衰弱地飄動起來,這才敗露了他真實的年齡。卻也還不至於敗露殆盡,人們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歲。他朝沿海邊跑來的晚江笑一下,是個三十歲的笑容,一口牙整齊白淨,亂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擴胸,耳朵裏塞個小耳機,頭一時點點,一時搖搖,那是他聽到某某股票漲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會在七點一刻用手機給仁仁打電話,叫她起牀,七點半再打一個,看她是否已起了牀。等晚江跑步回來,他便第三次打電話給仁仁,說:“看看我的小蟲子是不是還拱在被子裏。”
等他們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齊整,坐在門廳裏繫鞋帶。瀚夫瑞問她早飯喫的什麼,她答非所問,說她喫過。瀚夫瑞晃晃手裏的車鑰匙說:“可不可以請小姐快一些?”仁仁說:“等我醒過來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兒沉重無比的書包,又從衣架上摘下絨衣搭到女兒肩上。仁仁歸瀚夫瑞教養,晚江只在細節上做些添補。瀚夫瑞正把仁仁教養成他理想中的閨秀,對此仁仁從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區別於一般孩子,“r”音給喫進去一半,有一點瀚夫瑞的英國腔,卻不像瀚夫瑞那樣拿捏。她和瀚夫瑞談了談天氣和昨晚的球賽。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講話風度多好啊,美國少年的吊兒郎當,以及貧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風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這座宅子裏來做女兒時,剛滿四歲。機場的海關外面,站着捧紅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擱在仁仁後脖梗上,略施壓力:“仁仁,叫人啊。”仁仁兩眼瞪着手捧鮮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醫的,嘴也像在牙科診所那樣緊抿。晚江說:“路上我怎麼告訴你的,仁仁?該叫他什麼來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歲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來,試試──瀚──夫──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