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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忽然看見一張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面滿是蘇的枯黃頭髮。他嘴裏同父親的談笑並不間斷,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來手指也會作嘔。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敗的一份生命。他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後院,滿院子玫瑰瘋野地暴開,一個枝頭掛了幾十個蓓蕾,全開花時枝子便給墜低,橫裏豎裏牽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開成那樣,就不是玫瑰了。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一個荒涼的玫瑰原始叢林,兇險得無人涉足。這個家的人從來不去後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只在石頭廊沿上烤。蘇荒涼的頭髮落入荒涼的玫瑰叢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就是把蘇往玫瑰裏一扔,人們也會到很久以後才記起,咦,有一陣子沒見蘇啦。扔蘇也不費事,她常悶聲不響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誰會想到站着的全是軀殼,靈魂早已被抽走?何止靈魂?精髓、氣息,五臟六腑。空殼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們都有模有樣,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誰都看不透它們。幾次聖誕,瀚夫瑞心血來潮,要喝櫃子裏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這時候不敢去看蘇,她知道蘇的臉白得發灰,也成了一個酒瓶,空空的沒一點魂魄了。
路易還在講他對股票的見解,深棕的頭髮激動地在他額上一顫一顫,他在生活中也是個拉拉隊長,助威地揮着手,助興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過剩的勁頭強行給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勁頭”的。往往在這個時刻,晚江會恍恍地想起蘇。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勁,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寧可同蘇歸爲一類。這宅子里人分幾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爲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華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卻沒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開酒櫃門時,總是變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說:“大概喝起來也沒那麼精彩。”他意識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個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電話鈴響了。瀚夫瑞順手按下機座上的對講鍵,連着幾聲“哈羅”。那頭沒人吭氣,晚江儘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無聲地“噓”了一下,制止他嘩嘩地翻報紙。三人都聽着那邊的沉默。之後電話被掛斷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過了兩分鐘,電話鈴又響。瀚夫瑞抱着兩個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礙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橫,只能來明的。她捺下鍵子。“請問劉太太在嗎?”機座出聲了,聲音水靈靈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麼急事需要他去張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