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窪覺得佩德羅瞪着那雙大黑眼睛如同在觀賞百貨商店的聖誕櫥窗。一個小男孩所能有的貪心和興趣,都在那雙大黑眼睛裏。窪又一再以誘哄的語氣請佩德羅進來同八哥傑米談談。佩德羅點一下頭,看着窪笑了。窪當然看不見是什麼使這小男孩的笑容那麼古怪。幾年前縫合的兔脣讓窪心裏一悸地想,這個孩子的笑是怎麼回事?佩德羅在留給窪那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之後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羅被窪邀請進門。之後兩人就站在傑米的籠子邊,等傑米報告天氣。窪一直叫佩德羅耐心一些,他說佩德羅你別急,傑米和你還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時間。等了兩個小時,八哥傑米一直對窪的困窘處境不加體諒,一直保持發瘟般的昏沉狀態。窪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羅保證,傑米絕對是一隻能說會道的八哥,絕對賽得過電視上逗人鬨堂大笑的傢伙們。其實窪比佩德羅還失望,窪想,它哪怕講個“早安、晚安”也好啊。
爲了不使佩德羅感覺這一趟來得太虧,窪從那一堆電視機裏挑了一隻模樣乾淨,不缺一隻旋鈕的電視機送給了佩德羅。但十分鐘左右佩德羅的母親抱着那隻六十年代產的電視機回來了。她不會講英語,只對窪“thankyou”,同時紅着臉直搖頭。窪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兒子平白無故從這個陌生的中國孤老頭手裏接受一個破舊的電視機是什麼意思。
窪馬上看出佩德羅的母親肚子裏已經有了佩德羅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帶着一團安居樂業和燒煮晚餐的溫暖,這溫暖使窪深受觸動。女人在門口忽然駐步了,因爲八哥傑米開口講起了“舊金山海灣地區一週內的天氣趨勢”。墨西哥婦人覺得這是個神奇而叵測的地方——這樣一箇中國孤老頭的居處。窪看見婦人紅亮圓潤的面孔變成了兒童。她轉身對樓上叫起來:“佩德羅!佩德羅!”男孩咚咚咚地跑下來,八哥傑米恰好講完最後一句。窪聽見佩德羅的母親氣喘吁吁地上樓梯,一路都在眉飛色舞地向佩德羅講八哥傑米如何不可思議。
從這以後佩德羅放學後到晚飯前的時間都是在窪這裏打發的。佩德羅的父親是個花園匠,早出晚歸。他的母親一天要替兩家人家清掃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飯時間才能回家。窪明白自己被佩德羅的父母佔了便宜,他們把八歲的男孩交到一個免費老保姆手裏了。窪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實是八哥傑米,佩德羅一直想聽傑米好好地報告一次天氣,因此他甘願呆在窪充滿陰暗的屋裏,甘願爲窪讀書。
窪的眼睛無論如何認不清書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羅念,他聽。窪想,其實佩德羅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腦子的理解力完全不發生聯繫。佩德羅唸到“她那粉紅色的兩粒乳頭像兩顆草莓糖球”時,腦筋遠遠跟不上這句話的意義。佩德羅同所有二年級學生一樣,不認得的字他們也能夠照字母讀出大致的音來。百分之八十的詞彙都只是被他的脣舌鑄軋出個基本形狀,這和八哥學舌頗相似。
因此佩德羅不知道自己誦讀的這本書是那類叫做“成年讀物”的東西。男孩不知道“將嘴脣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頭的新鮮”這一句話是指什麼。佩德羅不認識也讀不出音的字也很多,窪叫他把它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他掌心上。佩德羅用右手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在窪的手掌心頂怕癢的地方寫着,整個字形成的過程在窪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癢,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組合起來的字母產生出的祕密涵義,使窪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窪在這樣笑的時候閉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羅能看見窪薄紙般的眼皮細小而劇烈地抖動。在佩德羅眼中,這個中國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樣的。他問窪剛剛在他手心寫下的那個字是什麼意思,窪仍是閉着眼,仍是笑,伸手輕柔地撫摸一把他濃黑帶卷的頭髮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了。”
在窪閉着的眼皮裏,窪的視力是完好的。佩德羅讀出的每個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這完好的視覺上形成圖景。圖景就這樣鋪陳出一個故事。就是那類幹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陳詞濫調的描寫。庸俗拙劣的描寫是必須在那裏的,不在那裏注這類老單身漢會很失望的。佩德羅單調的童音持續在窪的耳際:“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那綢緞一樣涼滑的皮膚,感到那柔軟的身體已是半溶解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