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窪斷定香豆肌膚的感覺一定是這樣的,感謝這書的庸俗作者,他將它兌現成了詞藻和句子。二十九歲的香豆走出聖瑪麗教堂的聖經裝訂工廠大門,頸上飄一塊天藍綢巾。她第一次朝窪抬起略帶責怪的眼睛。寬鬆而嚴謹的裙裝下,香豆的身體一定是這樣“半溶解狀態”。到了四十九歲,窪依然認爲香豆是好看的。出海歸來的窪總覺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窪是不懂得戀愛的,戀愛對於窪就是在臆想中對那具身體產生一些行動。
佩德羅休止在一個不該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這個中國老船員。他已停滯了良久,而窪臉上的怪樣笑容仍沒有淺下去。佩德羅手上的書散發着嗆人的黴味,紙頁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樣黃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問他是否聽見八哥傑米剛纔咕噥了一句什麼。窪倏然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見的是牀對面的窗。窗在窪的視覺中只是一個白亮刺眼的方塊。窪一點也沒聽見八哥說了什麼。
佩德羅說:“你沒聽見嗎?傑米剛纔對我說了‘哈羅!’”
窪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傑米高興起來可以發表演說的!”他要男孩再將剛纔的一段重讀一遍。佩德羅抗議說那一段他已重複了幾十遍。兩人扯了一會皮,還是佩德羅讓了步。他把剛纔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複,不認得的字還是不認得,還是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往窪的手掌心上寫。窪脫落了自齒的牙牀不斷咬噬,偷喫什麼美食似的。“水順着她的肩流下,流過她的胸,她圓圓的腹,她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之下微微波動起來……”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晦澀詞彙,佩德羅幼嫩的食指將它們一一寫在窪黏溼的手心。細小的觸動使窪情不自禁發出一聲低吟。那些被分別刻畫在他掌心的字母順着他的知覺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處,在途中形成它們隱祕的連貫。逐漸地,佩德羅所念的每一個“她”都在窪的聽覺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體在一層薄薄水簾下微微波動起來……香豆碧藍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霧……”不對,香豆的眸子是烏黑的,直到她偏癱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點灰色。窪執拗地想香豆偏癱的身體也依舊優美,肯定不像自己這隻皺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頭。香豆那從來沒披露的身體一定如書裏寫的那樣既柔順又倔犟……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1 字數:3693
佩德羅此時在他手心寫下了那個最祕密最緊要的字眼。男孩帶點陰涼的柔軟指尖觸在了他神經的根莖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須梢上,他人打了個挺,把八歲的佩德羅嚇壞了。佩德羅以爲這個中國老頭已進入了垂死狀態,先是用書在老人臉上使勁拍打,依然不見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門口逃。就在同時,八哥傑米也驚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語叫起來,一面撲騰着翅膀不斷在籠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檸檬色的羽毛紛紛落下。窪這時才從沉醉的底部浮游上來,皺紋把他的瘦臉弄得亂七八糟,因而笑容裏有了許多痛苦。佩德羅見中國老頭沒死,斷了一口氣又續上了。他眼鏡滑落到下巴上,兩手到處摸索:“佩德羅,書呢?書呢?”佩德羅從地上拾起書,狠狠往窪身上一摜。八哥傑米這時也靜下來,側過臉用一隻眼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又側過臉,用另一隻眼再看看這一老一少。然後它口齒不清地說:“佩德羅,佩德羅……”男孩仔細聽了一陣,問老人傑米在叫什麼?窪聽了聽,說:“好像在叫‘佩德羅’。”老人這時看見男孩擰歪的上脣掀動起來,變成很大很大一個笑容,牙齒雪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