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顆韌這下誰也沒了,除了我們。它知道這點,當我們喚它,餵它,它臉上會出現孤兒特有的誇張的感恩。它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綠的,叫兵的人,他們比不穿草綠的人們更要勇猛、兇殘,更要難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鐵傢伙叫槍,顆韌親眼看見了它怎樣讓一隻小灣子腦殼四迸。顆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隻瞬間就沒了命的生靈,良久,才緩緩轉頭,去認識那黑森森的槍口。
顆韌同時也明白我們這羣叫做兵的惡棍是疼愛它的,儘管這愛並不溫存。這愛往往是隨着粗魯加劇的。它不在乎“狗日的顆韌”這稱呼,依然歡快地跑來,眼睛十分專注。我們中總有幾個人愛惡作劇:用腳將它一身波波的毛倒櫓,它一點不抗議,獨自走開,再把毛抖順。有幾個女兵喜歡把手指頭給它咬,咬疼了,就在它屁股上狠打一巴掌。
兩個月後,顆韌再不那樣“嗚嗚”了,除了夜裏要出門解溲。有次我們睡死過去,它一個也嗚嗚不醒,只好在門拐子裏方便了。清早誰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顆韌!屙一地!”
它聽着,腦袋偏一下,並不完全明白。但它馬上被提了過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還屙不屙了?還屙不屙了?”問一句,它腦門上挨一摑子。起先它在巴掌扇下來時忙一眨眼,捱了四五下之後,它便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它受不住這種羞辱性的懲罰。放了它,它臊得一整天不見影。從此怎樣哄,它也不進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顆韌凍死,硬拖它進屋,它再次“嗚”地吶喊起來。小周被它的倔強和自尊弄得又氣又笑,說:“這小狗日的氣性好大!”那夜,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見雪地上滿是顆韌的梅花瓣足跡: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風。
四個月大的顆韌是黃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黃些。跟了我們三個月,它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繩子把大小布片掛起,在布片後面豎起燈架子,叫做裝舞臺。舞臺裝完,我們要往臉上抹紅描黑,那叫化妝。化妝之後,我們脫掉清一色軍服,換上各式各樣的綵衣彩裙,再到舞臺上比手畫腳,瘋瘋癲癲朝臺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做演出。演出的時候,顆韌一動不動地臥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邊,鼓一響,它耳朵隨節奏一抖一抖,表示它也不在局外。它懂得了這些吵鬧的,成天蹦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隊的。它還懂得自己是演出隊的狗。
顆韌最懂的是“出發”。每天清早,隨一聲長而淒厲的哨音,我們像一羣被迫鑽籠子的雞,一個接一個拱進蒙着帆布的行軍車。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它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囔着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穩,它便“蹭”地一下將兩隻前爪搭上第二階車梯,同時兩個後爪猛一蹬地,準確着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它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沉。這時它和我們一塊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