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們的兩輛行軍車從山頂轉回,又路過山腰養路道班時,一條老母狗衝出來,攔在路上對着我們哭天搶地。它當然認得我們。它又哭又鬧地在向我們討回它的六個兒女。昨天我們路過這裏,道班班長請我們把一窩狗娃帶給雷達站。雷達站卻說他們自己糧還不夠喫,哪裏有餵狗的。小周說:“還不省事?把它們喫了!”進藏讓脫水菜、罐頭肉傷透胃口的我們,一聽有活肉喫,都青面獠牙地笑了。
顆韌這時候從皮帽裏拱出來,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樣“嗚”了一聲。它一嗚,老狗便聽懂了它:那五個狗娃怎樣被殺死,被吊着剝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燉,再被我們用樹枝削成的筷子作進嘴裏,化在肚裏。顆韌就這樣“嗚嗚……”,把我們對它兄姊所幹的都告發給了老狗。
老狗要我們償命了。灰的山霧中,它眼由黑變綠,再變紅。誰說:“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對着叫,道班人一會就給叫出來了!”
顆韌的頭給捺進帽子裏。捺它的那隻手很快溼了,才曉得狗也有淚。
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撐得像個小城門。它是藏狗裏頭頂好的種,有匹鹿那麼高,凸額闊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隻野兔;它的毛輕輕打旋兒,尾巴沉得擺不動一樣。
車拿油門轟它走,它四條腿戳進地似的不動。要在往常準有人叫:“開嘛!碾死活該!”這時一車人都爲難壞了:不論怎樣顆韌跟我們已有交情,看在它面上,我們不能對它媽把事做絕。
顆韌的哽咽被捂沒了,只有哧哧聲,像它被委屈憋得漏了氣。老狗漸漸向車靠攏,哭天搶地也沒了,出來一種低聲下氣的哼哼,一面向我們屈尊地搖起它豪華的尾巴。它仍聽得見顆韌,那哧哧聲讓它低了姿態。等老狗接近車廂一側,司機把車晃過它,很快便順下坡溜了。車拖着一大團塵煙,那裏面始終有條瘋跑的老狗,從黑色跑成灰色。它沒追到底,一輛從急彎裏閃出的吉普車壓扁了它。
顆韌恰在這一刻掙脫了那隻手,從皮帽子裏躥出來。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體。它還看到老狗沒死的臉和尾巴,從扁平的、死去的身子兩端翹起,顫巍巍,顫巍巍地目送顆韌隨我們的車消失在路根子上。
顆韌就那樣呆傻地朝它媽看着。其實它什麼都看不見了:車已出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