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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阿姨在醫院住了三天了,還是老樣子:多半時間是安靜躺着,偶然亂動一陣子,把我給她遮蓋得很好的棉被踢開。我從家裏搬了一把小摺疊椅,坐在她牀邊。大家來看她的身體,一看見我瞪眼坐在那裏,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廁所,憋得氣也短了,兩腿擰成麻花纔去。因爲每次上廁所回來,朱阿姨的身子總是給晾在那裏。我也儘量不睡覺,除了覺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有回睡得腦子不清爽,看見那個電工走到牀邊,他看我頭歪眼闔像個瘟雞,就假裝嘴巴一鬆,把香菸頭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馬上裝出慌手亂腳的樣子去拍打被子,生怕菸屁股把朱阿姨點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撲上撲下。棉被還就是給他拍打不掉。他乾脆抓起棉被來抖,好像要把火災的危險抖抖乾淨。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體上,手就僵住了。這個又瘦又白的身體天天都在縮小、幹掉,兩條甩水袖的胳膊開始發皺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鮮豔刺眼的橘黃色橡皮管不知從哪兒繞上來。電工動也不動。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欖核在亂動。不知他認爲朱阿姨的身體是太難看,還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隻白蝴蝶標本,沒死就給釘在了這裏,誰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不防護自己,在你眼前展覽她慢慢死掉的過程。她過去的多姿都沒了,過去的飛舞都停止了……
電工聽見我這邊有響動,回頭看,見我臉上淌滿眼淚。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媽媽到醫院來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從牛棚放出來過年了!”媽不敢大聲,又使着勁,所以擠眉弄眼的。
我說我要守着朱阿姨。有這麼多的人要來掀朱阿姨的被子,守還守不住,怎麼可以走開呢?
媽說:“已經五天了,她不會好轉來了!”
我說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給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臉的。
媽看着我又髒又倔強的臉,過了好一陣說:“朱阿姨好轉來,回到戲臺上照樣出名,纔不會記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來,頭一句話我要跟她講的,就是:“千萬別回戲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