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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頂上有一條縫是報紙沒能遮住的。我踮起腳把眼睛夠到那條縫上。屋頂四周堆滿了書,全是赤膊書,沒有封皮。韋志遠蹲在屋中央,把一本書一頁一頁撕下,填進小火爐裏。我眼睛向屋的各個角落搜索,屋裏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我還感覺什麼地方肯定有另一個人。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牀。牀也是冰冷的清醒,牀中央有塊皺巴巴的綠色。我認出來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給剝得精光,只有頭髮上繫着這塊手絹,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藥前能想到的惟一的打扮。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1 字數:4813
韋志遠始終沒抬頭來發現我。他就那樣安安靜靜,一頁頁地把書塞進爐子。我跳下廢紙的垛子,沿着黃白黃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葉在我腳下響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頭,看見韋志遠屋頂的鐵皮煙囪裏飛出灰白的紙灰,有些片兒大,有些片兒小,在灰白的天空裏不斷翻身。
年過後,韋志遠辭職回鄉下去了。我有時會坐到他那個板凳上,學他的樣光看人的腳。我成了個更不響的人。柳臘姐
不知上的什麼肥讓她瘋長成這樣,外婆事後跟自己討論,也是跟穗子討論。外婆的意思是15歲一個丫頭起了胸、落了腰、圓了髖,不是什麼好事情。外婆知道許多“不是好事情”的苗頭,結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對這個鄉下遠房侄子送來孝敬她的15歲丫頭,外婆連她手上挎的一個藍布包袱都沒叫她擱下,就開始了一項一項地盤審。上過幾年學?一個字不識?你媽是大躍進過後把你給尚家做養媳婦的?餓飯餓死了你兄弟?外婆細聲細氣地提問,若答得她不滿意,會細聲細氣請她就掉頭回去似的。
穗子卻不行了。叫臘姐的15歲丫頭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於眼裏她是戲臺上一個人:喜兒、劉巧兒、四鳳。戲臺上纔有這樣一根辮子,根、梢纏着一寸半的紅頭繩。戲臺上纔有這樣濃黑如描畫的長眉秀眼,眼毛兒毛刷刷地刷過來刷過去。衣裳亦是戲臺上的:深藍大襟褲褂,領口、袖口、褲腳有根桃紅的滾邊。戲臺上纔有這樣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長在身上又跟着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層皮肉似的,七歲的穗子認爲這個養媳婦臘姐是她七歲人生中見過的最好看一個女人。七歲的穗子當然不知養媳婦是什麼樣的社會身份。她只認爲臘姐大致是個下凡的戲中人。
臘姐來的時候是滿街飛揚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後捂了一冬,臉捂白了,臉蛋才洗過一樣發溼,還有兩片天生的胭脂。對此外婆也說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癆燒出來的。臘姐未來的公公,就是外婆的遠房侄兒,是不敢瞞外婆的。他告訴外婆臘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從拍的片子上看,臘姐的肺癆出三個小洞眼。遠房侄兒一再聲明,那些洞眼都對上了。外婆當然馬上就明白,臘姐不是送來孝敬她的,而是來喫城裏的好伙食,養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臘姐搬蜂窩煤,臘姐若在搓衣板上碼上五層,外婆就會從手裏的紙牌上抬起眼,說:你搬一垛城牆吶?回頭累出好歹來,是你服侍我啊,還是我來服侍你?臘姐笑笑,嘴角下一邊一個小窩。她說多搬些少跑幾趟。外婆垂下眼繼續和自己玩紙牌,慢條斯理說:“攢下幾趟好跑醫院,是吧?”臘姐的腦筋不曉得跟着外婆的話拐彎,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沒懂;是課堂上那種笨學生偏又碰上同她過意不去的老師,給叫了起來,只能渾頭渾腦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