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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在哇哇亂響的電視機前睡着了。我把媽拉到客廳門口,小聲跟她講了姥爺剛講給我聽的那事。媽想了一會說:“那他肯定看錯了。那個電影裏我的戲不到五分鐘。他看見的是女主角。我本來該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開始爬音階,我嫌惡地制止了她。我說:“行了!”
媽安靜地看着姥爺撞南牆一般的睡姿。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1 字數:4309
我狠狠地要求媽,不准她把實話講給姥爺。讓老人到死時仍保持這誤會;讓他認爲他曾爲女兒做過一個壯舉。“其實那部電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見的是不是你,都無所謂!”我說。姥爺在八九年被徹底平反了,被恢復了名譽。他這下可真成了個無名無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個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蘇老家,可以每月領37元的養老金。不過媽考慮姥爺在這個家還是頂用的,就沒送他回去。我們家的日子就那樣往下過,媽照樣發牢騷,她有積了三十餘年對姥爺的牢騷;姥爺照樣要搜刮家裏的錢,去看電影。只有我在喚“姥爺”時,心裏多了一分真切。我靜靜地設想:姥爺去看電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媽媽,因爲媽在銀幕上是和悅的,是真實的,姥爺能從銀幕上的媽的笑容裏,看見八九歲的她——他最後鎖進眼簾和心腑的女兒形象。老人魚穗子在成年之後對自己曾捱過的那兩腳記得很清。踢她的那隻腳穿棕色高跟鞋,肉色絲襪。穗子果真在母親盛破爛的柳條筐裏見到了這些物證。從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週歲時就有記憶了。她當時被擱在一個藤條搖籃裏,外婆叫它“搖窩”。她半週歲時比別的嬰兒稍微小一點,也不如人家硬扎。這是外婆堅持把她緊緊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個討厭的嬰兒,怎麼也不喫哄,張開嘴直着嗓門哭喊,母親一眼看得見她兩塊嫩紅的扁桃腺。
母親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脫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二十二歲的母親委屈地“咯”的一腳向搖窩踢去,搖窩成了個不倒翁,幾次搖得要傾翻。踢痛了腳的母親簡直委屈沖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腳頭氣力畢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親掄出去的,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的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ht5,6〗亻〖kg3〗並〖ht〗。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揹着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裏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着外公邊走邊喫。託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楞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託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裏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裏面裝着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祆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