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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外公到託兒所鬧事,爲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宏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向刀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爲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託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麼娛樂了一回。下來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長!其他外公都當作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焉了,揹着穗子的脊樑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咂氣時話裏帶出來的,亦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己,並非血親的外公。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爲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矇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座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裏,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裏坐着,戴着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外婆去世不久,外面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裏,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
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父親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裏,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裏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母親當年正是穿着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爲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跬。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佔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糜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來頭哩。”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慾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外公說:日你奶奶!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頭頭說:撬。外公沉默了。他挨着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着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fjf〗醜〖fjj〗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着人們。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知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符合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裏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裏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紅了鼻頭和眼圈。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鋃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鋃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裏面,問那頭頭:看看吧?頭頭雙手搖着:不看了不看了。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1 字數:4904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羣人進來時看見牀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那位頭頭是個狡詰人物。幾個月裏,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着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着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面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摺,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他說不喝了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