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就開。他說他忙着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麼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劃說:就這樣,抵住,一槓,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裏煮一隻雞蛋,在爐灰裏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爲食品的饋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只能讓穗子一月多喫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裏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裏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喫了。
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喫到橘子幹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麼好轉,只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裏喫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爲有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慾望復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牙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慾望。“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爲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份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乾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裏便愴惶逃走。穗子媽一陣闇然神傷,喊道:穗子!穗子聽這聲喊得極衝,竟唬得不敢應了。穗子!……母親再次喊道。穗子裝着剛聽見,跑到後院,在母親身邊站得闆闆正正。母親讓她看看,破爛筐裏有沒有她喜歡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把收破爛的挑子叫進來,連筐收走。穗了往筐裏看一眼,搖搖頭。母親說:這隻皮鞋還好好的,你再大一點,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親替穗子當家,把那雙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這些絲襪,都是真絲的,母親一雙雙理着糾結成一團的肉色長統襪,都不太破,媽以後給你補補,都能穿的。你說呢穗子?穗子點點頭。她看母親一雙貧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陽光裏,充滿破爛特有的刺鼻氣味。經過這樣一雙貧苦的手,破爛便不再是破爛。母親驚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東西呀!差點當破爛賣了!於是母親只將父親的幾大摞手稿擱入她的方頭巾中,再將頭巾紮成一個包袱。其餘的破爛已變成了好東西,因此就又回到筐裏。穗子一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統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裏等着她長大,心裏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媽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裏?去看爸爸呀。什麼時候去看爸爸?什麼時候都行。……外公去嗎?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徹見底的眼珠後面,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
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麼?爸爸那裏糧也不夠喫,外公去喫什麼?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爲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爲外公的事交頭接耳。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脣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裏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裏質問母親: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爲什麼要對外公隱瞞實情?!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
他會站在隆冬裏一個一個地看着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裏,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喫完午飯,又成羣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湧出校門。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穗子本來沒什麼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穗子心想: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裏。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斑剝血跡。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着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裏,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着臉飛跑。跑着跑着,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汽。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實,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裏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爲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
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喫。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羣人,確實只剩個喫,因爲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飢餓。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竹林開始發春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羅卜幹、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個革命推翻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爲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