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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穗子不作聲。每次穗子惹了事都變得十分堅貞。她若從吊在天花板的籃子裏偷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絕不討饒的。她不認錯,外公就講出那句最狠的話來;我管不了你,我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裏。這話一講出來,祖孫兩人都傷心傷得木訥,會沉默許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會講出此話來傷她心了。她目光變得冰冷,暗暗地想,這回我要先發制人。一想到採取主動來傷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淚上來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雙手揹着,搖頭晃腦;她要搶先講這句絕情話,老人卻是毫無防備。所有女孩都說認外公罰:罰站罰跪罰搬煤餅,隨便,外公的背也會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們徒勞,笑她們這羣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外公快要走出兩裏多長的竹林小徑了。
他停下來,仍揹着雙手,說:笨蛋,做什麼都要有竅門。偷竹筍,都像你們這樣豬八戒,活該給人逮住、關班房。外公打一個軍事指揮手勢,要她們沿小徑走回去,撿他剛纔踢斷的筍。他說出偷竹筍的祕訣。竹筍在地下根連根,拔一棵筍,會牽動整個竹園。搖頭和聲響能傳到幾里路以外,這就是她們遭了漢子埋伏的道理;他遠遠地順着竹子的響動就摸過來了,但竹筍又比什麼東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斷,卻悶聲不響斷在筍殼裏,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斷的筍子就行。萬一碰到人,誰也逮不到你的髒,一眼看上去,誰看得出你那麼陰,不動聲色把筍全毀在一層層的筍殼深部?
女孩們按外公說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箏她們書包已盛不下了。她們對外公的景仰,頓時從抽象轉化爲具體。原來外公是個精銳老賊,紅軍裏原來什麼高明人物都有。穗子這時站在女孩們的羣落之外。她見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濃眉下朝她眨動一下。那是居功邀賞的目光,意思是,怎麼樣?我配做你外公吧?就在穗子採來的竹筍經過醃製和晾曬,成了每天餐桌上一隻主菜時,那個抄家頭頭完成了對外公的調查。
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來處置外公這樁事。這天他突然有一個消閒的下午,便帶領一羣手下跑來了。他們不進門,黑鴉鴉站在門口。頭頭大聲宣佈有關穗子外公曆史的重大疑點。根據他的調查,穗子的外公曾給李月揚做過副官,在一場圍剿紅軍的戰鬥中負傷,從此加入紅軍。但那場戰鬥中,紅軍的傷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個手上沾滿紅軍鮮血的白匪。頭頭沒等穗子和外公反應過來,便一步上前,拉開抽屜,拎出那張別滿勳章的綠氈子,他一手高舉着綠氈子,對逐漸圍上來的鄰居說:大家看一看——這裏面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功勳章,充其量是來路不明的我軍的紀念章。所以他所謂的“戰功”,是!
外公說:你奶奶的,你才謊言!哪個不是老子打仗打來的?頭頭說:打仗,要看打什麼仗。……外公再次拍拍他:日你奶奶,你說是什麼仗?收復東三省是謊?打過鴨綠江是你奶奶的謊?……頭頭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綠氈子,大聲說:今天,我們揭開了一個僞裝成“老英雄”的敵人,一個老白匪!鄰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頭頭便一腳站上去。所有金屬徽章在他手裏響成一片。他的手勢非常舞臺化,指在外公頭上說:這個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債,還招搖撞騙,僞裝成英雄,多少年來,騙取我們的信任和尊敬。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豎起,頭不屈地搖顫,他忽然看見不遠處誰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與黃泥的稀煤擱在廊沿下。人們只見一道烏黑孤光,從人羣外划向那頭頭,外公的矯健和頭頭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羣“嘔”的哄起來。頭頭不理會自己已成了一個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記住這個老白匪,不要讓他繼續行騙。
頭頭的幾個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聲音已完全嘶啞,他說:我的“殘廢證”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槍傷,是假的?日你二爺!鄰居們打來水讓頭頭洗渾身的煤。他們大聲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來。人們把外公推進屋裏。外公說:你們找黃副省長打聽打聽,有沒有我這個部下!鄰居中一人說:黃副省長死了七八年了。他們把外公攔在門內。隨便外公說什麼,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相互對視一眼。他們要外公明白,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從陌生進展爲熟識,從熟識向陌生,同樣是正常進展。這段經歷在穗子多年後來看,就像一個怪異的夢,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