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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掉了。這種話小孩子怎麼能傳遞?再說還要來來回回地討價還價。看我爲難地直乾笑,小丫頭說:‘沒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講,誰都聽不見!每次都是這樣的!’
“我說:‘我下次再來吧。今晚不打攪你爸了。’話講出口我纔想到,沒下次了,電影再演最後一晚上,就收場了。我還到哪裏見我女兒去?我的徒刑變了幾次,死刑改死緩,死緩改無期,說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說死就死了,都不曉得我女兒長的什麼樣子。我把小丫頭叫回來,跟她一個字一個字把話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筆。小丫頭盯着我手掌心的筆,一邊顛着她背上的弟弟一邊一個字一個字揹我的話。她很精靈,一個字都沒背錯。
“小丫頭就回去傳話了。幾分鐘又跑回來,告訴我:‘我爸對着我耳朵說的!他說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兒,他會跟大門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准的。’我問她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我打算早上一過早點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點鐘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門崗跟前,我正要走過去,崗樓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槍對着我,叫我不準動。我說:‘我是三隊的老賀!’哨兵喊:‘你動一動我就打死你!’我趕緊把兩個手舉到頭上,又說:‘三隊幹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賀!’
“那哨兵說:‘滾回去!管你老賀老幾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麼重的賄,不該誆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說我是‘三隊老賀’,哨兵一再叫我‘滾回去’。王管教就真誆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頭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筆,根本就是自作主張把我處理了。要是我真那樣直衝沖走出去,現在已經捱了槍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個關節上了。我還不敢確定王管教有那麼壞的人品。怎麼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錯過那最後一場電影了。急死了,急得連餓都不曉得了,人都要燒着了一樣。”
弟弟晃盪到廚房門口,把自己在門框上靠穩,不動了。他想知道是什麼讓我和姥爺突然間這麼合得來。姥爺卻不吱聲了,掏出香菸,點上。一看就是話還長的樣子。他一口一口地吸菸,吸得兩個凹蕩的腮幫子越發凹蕩。粗劣疏鬆的菸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頭去尋摸菸草渣子。這脣舌運動使他本來就太鬆的假牙托子發出不可思議的響動:它從牙牀上被掀起,又落回牙牀,“狐啦咯、唄啦嗒”。弟弟終於受不了了,說:“喲姥爺,您怎麼滿嘴直跑木拖板兒啊?”
姥爺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勁。弟弟做了個驚恐而噁心的表情,走了。姥爺的牙全落在勞改營了,假牙顯然配得太馬虎。
弟弟走後,我催姥爺往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