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想了兩小時,午飯後我把羅橋找來。16歲的一個男孩子,都說他腦筋不太當家。他15歲把他媽給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滿18歲才能槍斃。他誰都不怕,常常說他,18歲前再殺多少人都得等他滿18歲才能跟他結賬。我把那瓶進口止疼片給他,問他肯不肯幫我忙。他對着太陽光舉着那個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過來晃過去數里面的藥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藥能換一個饅頭。那裏頭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藥出來,那人就肯把晚飯的那個饃換給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羅橋要他什麼他都肯給。我把事情跟羅橋前後一說,他答應下來。
更新時間2009-4-22 14:40:11 字數:4874
“下午三點,西北風緊了。羅橋不知從哪裏弄到一小碗青棵粒,把它炒了,跑到崗樓下去喫。哨兵在兩層樓高的崗樓上凍得要哭了,看見羅橋喫熱呼呼的炒青棵羨慕得罵娘,讓羅橋請他喫兩口。羅橋爬到崗樓上,跟哨兵又打又鬧地搶喫青棵。那裏頭的人,管教也好,當兵的也好,都不防備羅橋。有的兵上廁所忘了帶草紙都會叫羅橋去取紙。有些兵怕站夜崗凍死,也讓羅橋頂過崗。羅橋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羅橋耍鬧,我不緊不慢走出了崗樓下的大門。走得慌頭慌腦就是混得過哨兵,其他人也會懷疑。
“大門外是一大片開闊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燒掉,這樣有隻老鼠跑過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碼有一平方里,哨兵這時要對準我開槍他打起來才舒服,一點障礙都沒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幾分鐘吧?”
“敢跑?一跑你就講不清了,”姥爺說:“一跑肯定槍子先喊住你!”他長而狠地吸一口煙。姥爺吸菸總是很饞的樣子。“看着就要走出那塊地進向日葵田了。一進那裏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給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豎在那裏。要是哨兵不開口槍先開,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礙一下槍子。還差一二百步,崗樓上出來一聲:‘站住!’我裝不知他在喊誰,還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聽見槍保險給打開了。我什麼都聽得見,連羅橋吸鼻涕都聽得見。我站下來,轉回頭,還是不緊不慢,我說:‘你叫我?’哨兵說:‘你回來!’他槍口正對我眉心,我腦門子脹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轉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曉得自己怎麼有那麼大膽子,一下子不會害怕了,什麼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兒,回頭他們怎麼懲治我都隨他們。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開槍啦!”槍還真開了,打得我腳邊的雪直開花,竄煙子。我還是那個步子,坦坦蕩蕩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凍受餓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槍聲把警衛兵都召來了。不少犯人也擠在大門裏頭,看看誰給斃掉了今晚省出個饃來。我還是走我的。現在是十幾條槍在我脊樑上比劃;十幾顆槍子隨時會把我釘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兒,我就一個女兒。真給他們斃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兒想這麼苦了。
“這時候我聽見王管教的嗓音,喊他們不要開槍。說:‘你姥姥的那個樣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賀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給他們看看,你那三根老絲瓜筋挑個頭逃不逃得動!’我轉過身子,臉迎槍口。我看見王管教的小個子竄個老高,要那些槍放下。他對我說:‘賀智渠你這十幾年的一干一稀白喫了——招呼也不給門崗一個!’他轉向警衛兵說:‘就派他去趟中隊,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揮手,就幾步跨進了葵花田。那些兵都還沒回過神來,在那裏呆瞪眼。王管教還得慢慢幫我開脫。他肯定把那個金筆拿給內行看過——犯人裏頭什麼專家都有,那人估的價肯定超出他那點小貪圖了。再說他也不願意他管轄內的人口挨槍,賬多少要算到他頭上。”
我說:“他還不算太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