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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安靜得可怕,眼神不再飄忽,變得很直,似乎在使勁認清這個醜惡的祕密。而她自己,儘管美麗,卻是這醜惡祕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絲自語:“他居然還要來做你父親。”璐起身,一切都讓她沒勁的樣子。南絲卻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點被南絲叫起來洗澡、更衣。要赴羅生家的聖誕party。璐一直沒說過話。不過她本來也沒太多的話,這是羅生、鄭生,以及何生寶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絲替她選好的紫紅絲絨連衣裙。她乖得南絲心酸。當然是她明白從此沒有一個暗中保護她、順從她,與她暗中作伴的、大致算個父親的人可依靠了。也沒有張家那一家子的博士們,那兩個戴厚眼鏡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來對母親居高臨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爲她知道了自己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醜惡祕密的偶然果實。南絲想到璐如此認識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絲跪坐在茶几邊,用一張黑白細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注:美國一家高檔商場。〖〗的包裝紙包裝禮物。禮物是跳蚤市場買來的領帶、絲巾、胸針。璐太瞭解母親這兩下子了。所謂花錢花在看得見的地方,南絲買貴重的包裝紙是捨得的。
兩人上了車後,璐請求南絲去市區彎一彎。南絲在那家眼鏡店門口停下來,璐進去了五分鐘,手裏拿着個黑絲絨盒。南絲一眼認出它是什麼:那副五百塊的,白金鏡架。南絲問她這麼貴的東西是作禮物嗎?璐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攢的錢,可以花在她高興的地方。南絲顧念璐這一天的心靈摧殘,沒等女兒請她“閉嘴”就主動閉了嘴。一定是璐送給羅生的聖誕禮物。女兒知道鄭生、何生已漸漸退出了畫面,不再願意做羅生的替補。
九點半party分成小幫小幫的閒話了。羅生客廳的尺寸相當奢華。舊金山海灣地區一百年前造的房纔敢有這樣闊綽的空間。這個海灣城市的陸地那時還不像今天這樣緊俏。南絲從一小幫人打點到另一小幫。人們都明白,距離升任這房子的女主人,南絲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這一步距離的並非是羅生,竟是南絲自己。她要女兒看清母親的孤寡是一種何等純粹的境界。是犧牲的境界,張家人一手造成的犧牲。她也要張家人放明白,他們一手造成的損害不那麼容易就被修復;她一日不改嫁,便讓他們一日虧心,讓他們欠她。養育璐的工程是南絲心目中最爲壯麗的事,她不要任何人來參與。她或許最終會成爲羅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着像她一樣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爐邊的地毯上,兩條基本成形的腿盤向一側,身子坐向另一側。南絲看見她自己的姿態幽靈般附着在十四歲的東方少女身上。璐不在聽任何人說話,六神無主地自我消磨着。南絲一手拿銀咖啡壺,一手拿銀奶罐,走到壁爐左側的麻將桌邊。南絲的前夫碰巧與這桌的兩個客人是相識的,因此他在這裏已經給人們叫得很熟。都叫他“張博士後”,把那個“後”字叫得花腔戲調,隨着就是很壞的鬨笑。南絲跟着衆人笑。“南絲啊,聽說他來舊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羅來那,博士後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統?像咱們這兒——年年還有同性戀大遊行呢!”“遊行就光彩啦?舊金山的風氣就給這種人搞得不成話!”
南絲感覺羅生在說這話時,璐朝這邊瞅一眼。
“他去面審的那家公司,老闆跟我熟得很。”南絲說,“來我們電視臺做過廣告的。那老闆最見不得同性戀。”
“我要是你啊南絲,就跟老闆奏他一本。”一個戴翠鐲的女人說。
“我倒也不想敲他飯碗,就怕他住到一個城市來了,對我璐影響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