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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從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們全串通一氣,把巧巧化整爲零,一人分走一份。誰都在她身上撈到好處,就是她自己成了好處提取後的垃圾。爹疼媽愛的巧巧,最初也只不過是這些人手裏一塊糕餅,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給他們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後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車聲驚醒,內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裏亮了燈,兩兄弟說笑的聲音跟任何一個收工歸來的夜晚一模一樣。屁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巧巧這樣想着。她已確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的正確,大宏是有心把她讓給那傻畜牲的。不然好好的怎麼想起去看路況?那麼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誰的。塌方堵了車電話鈴會響。他隨口謅個藉口,讓傻畜牲得手罷了。巧巧又想起那張擠壓在玻璃上的臉,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說不定那些個夜晚裏有幾次,巧巧睡得熟透時,拱動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拼命從混沌一片的記憶裏尋摸異感,越尋摸越覺得異感的存在:二宏給她的一個個傻笑原不傻,原是佔足便宜後在表示領情。怪不得她怎樣差使他、怎樣調遣他,他都巴結得比灰灰更狗裏狗氣。
兄弟倆在商量什麼。商量什麼呢?巧巧聽了一會兒,聽不清。兄弟倆一直在遞着眼色、竊竊私語,原來在算計她,細細地分享她,一點都不把她浪費。他們當然有得商量,這份豔福往後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兩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着墨鏡穿着短褲成了個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媽從安玲媽那裏借來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聽說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樣“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臉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線,實現了一天掙十四小時工錢的夢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盡,她想翻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悟暖了。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剛到這裏就發現,所有廚具都像大宏一樣大得可怖,大得蠢氣。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後她會奇怪:那個時刻怎麼還怕受涼,還曉得套件毛衣。又扯過一條長褲,將兩腳踢進褲腿。事後她也覺得不可思議,那種關頭還顧及羞恥,還不願只穿條粉紅內褲衝出去。她沒有理會兩眼一抹黑的暈眩和隨即灌入她四肢的虛軟,事後她一樣的詫異非常,當時怎麼撐得動身體邁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後,邁着如往常的輕快步伐走進廚房。屋內陳設正在變動中,所有傢俱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着一個木箱,就是盛被褥那個大的。若沒有他那樣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動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綠毛衣淺灰長褲,臉是蒼白的臉,卻沒了那股惡狠狠了。他並沒預期她的出現,雙眉一提,幾乎喜出望外。這神情頓時讓巧巧認出他來了,怪不得她一見到他就覺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見的那個猿人般的大漢。原來全在這兒等着我呢,巧巧想。原來他那時就相中了她的輕信,她的無知無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後的菜刀從一側切入她自己的視野,隨後她整個視野成了一片紅色的渾沌。二宏此時從門外進來,懷裏抱着一個大紙箱,他的傻臉不得不高高仰着,以使下巴與手之間的空間足以盛下紙箱。他怪樣地掃過架在紙箱上的下巴,看見了巧巧,像頭次那樣歡叫起來: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尋開心。他的視線被大紙箱阻隔,一時看不見正在巨大血泊裏抽搐的大宏,他只覺得在他眼裏一向潔白如雪的巧巧臉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覺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當然他腦子裏是沒有“猙獰”這形容詞的。他趟着他哥哥的血從巧巧面前走過去,繼續歡叫着:巧巧!巧巧咱買了電視……他感到冷颼颼一片東西截斷了他的歡樂。他轉過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着這個給了他三個月美妙溫暖的女子。他看着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來,他與這遠方來的美麗女子之間的空間關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二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同地平線平行,而這女子正垂直於地平線。然後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來越小的視野,沒有了。再有就是藍幽幽的夜色給陣陣的風颳進門來。
這樣一個小女人突然冒出鍋爐房霧騰騰的昏黯,粉粉的一條兒。“哪個?!”她問着,在大鍋爐後面不見了。
倒問我“哪個”,金鑑想。我是這個兵站的站長。他沒有吼回去:“你是哪個?!”多少有些理屈。年輕的站長不是看清了,面是知覺了那一條兒粉色是什麼。每個男人在男孩子時期早就在夢裏把它溫習熟了。不管怎樣,是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說沒看清也好,你說它撞進我眼裏也好,怎麼也算不上絕對無辜。
“莫慌,呵?一下下兒,呵?……”她小調兒似的乞求從鍋爐後面出來。聽得見抖衣服、開關塑料袋慌成一片的響。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鑑當然不能走,他背轉身子等。軍事重地鬼裏鬼氣出現個女人,他當然要問清楚。他到這個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飯廳那張女明星巨大一個臉印成的年曆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爾有在兵站喫飯進藏探親的女人們,都是臃腫的一大團,羽絨服或棉大衣上一絲女性輪廓都不見的。
真的一個女人。她左手挽着溼發,右手提一個大塑料袋,裸着的腳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顏色像是深紅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時是精疲力盡卻又頑韌不衰的樣子。女人有二十多歲,二十一二歲,金鑑判斷着,大概還算不難看,他對女性美或醜的鑑別已不敏銳,招架女人也沒了功夫。原來也沒有過多大功夫。這個年輕女子不太敢看金鑑,垂着毛茸茸的眼簾,笑容的喫力使她腮上兩個酒窩越發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卻也有一點兒興奮。她認不得他肩上兩塊紅牌是什麼軍階,只知道有那兩塊牌牌是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