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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尕,你不知哪個時候誤喫過那種毒草,所以你一笑就發癲。你會笑得渾身亂顫,遍地打滾,像鬧瘟的牲畜那樣使勁蹬腿。我真煩你那樣笑。可我踢你打你,你也止不住要笑。值得你笑的事怎麼那樣多?比如我說我爹死了,按當地風俗,入土前晚輩要披麻戴孝,再弄了瓦盆給他摔摔,你就笑啊笑啊,我那一點懷念,半點憂傷一下讓你笑沒了。
現在我常在夢裏被阿尕的笑聲吵醒。
明麗來了。那麼幹淨得體地往辦公室門口一站,真讓我有些受用不住。傍晚,這個雪白皮膚的女人若是你妻子,對你說:呀,我忘了帶鑰匙。那你福氣可是不小。她也不是什麼美人兒,但這樣就差不離了。往同事中一帶,這是我愛人,她的禮貌、溫雅,略帶小家子氣的容貌,再加一點點嬌羞和賣弄風情,都好,都合適,簡直太給我撐門面了。儘管她已有些發胖,皺紋也逐漸顯著。我在這裏心醉的一塌糊塗,一剎那間,真巴心巴肝地渴望一個和她共有的家。
杜明而被他少有的溫存目光給弄暈了。甚至在他們初戀時,她也很少被他這樣看過。他是那種缺乏情愫的人。她跟他初認識,他就是一副惡狠狠的形象。那時他和她都剛進廠不久。他是工會的活躍分子,羽毛球乒乓球樣樣行。她什麼球也不會,總站在一邊看,有球落下來,她就跑上去撿。有次他打完球忽然叫住她:喂,以後你別撿球了。她說爲啥。他虎着臉說,你撿球老貓腰。她笑了,你這人真怪,撿球哪能不貓腰。他氣鼓鼓的,憋一會才說:你襯衫裏穿的什麼?她說,背心呀。背心裏呢?他又問。她臉一下紅了,又羞又惱。他說:我全看見了,你這襯衫領口開那麼大,一貓腰,誰還看不見裏面。她氣得說不出話。
如今他這樣對她瞅着。墨綠的裙子,白襯衫,對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講,是較本分的穿着。她可沒打算來誘惑他。
她不斷在他身上發現倍受傷害的痕跡。就說臉,那些痕跡使他的臉比以前耐看。這臉孔上的一切變化都是非常的,無所謂缺陷和長處,美和醜早在這裏混淆,誰也講不清到底對它是個什麼印象。它就是它,就那樣,放在那裏,讓人觸目驚心。它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很早很早,那種侵蝕他容顏的因素,他心裏就有。他對他父親破口大罵時,那因素就已開始起作用。“你這老賊坯!老盜墓賊!”那時他的樣子多可怕,多殘忍。他現在不過是把當時的爆發性神態保存和固定了下來,又加上風雨剝蝕,歲月踐踏,等等等等。
於是就造出來這副尊容。這臉若湊近,像從前那樣跟她親熱,不知她會不會放聲大叫,就像當年被他垂死的爹捉住手腕,碰到那個冰冷的手鐲那樣慘嚎。
老頭死後,她很後悔,覺得那樣叫太傷他心。她知道老頭並不壞,反倒是兒子太不近情理。老頭甚至很善良,最後的念頭,還是想成全這個毀了他的兒子。想用那手鐲,爲兒子套住一樁美滿婚姻。
杜明麗替何夏收拾房間。她是個愛潔如癖的女人,一摞碗筷,就夠她慢條斯理,仔仔細細收拾半天。她把小木箱豎起來,食具全放進去後,又用白紗布做了個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