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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她那條藍底白花的長裙從哪裏來,充滿異國風情。
她告訴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長的那個村莊裏的土產。過去村裏的農家女都會織這樣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條兩旁是農舍的石板路上,聽得見這家那家織布機木梭走動的聲音。喬紅梅沒有意識到,她已開始向這人展開了她的由來,她的歷史。那個她曾經憎恨過的江南村莊,在她向他搖移的畫面中,竟然相當美麗。她讓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牆、烏篷小船、無際的金黃菜花。她推近畫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橋,橋上走過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個小姑娘,六歲或七歲,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識丁的父母給她起了個時髦名字,紅梅。(red p blos)她說她幾度想改掉這個鄉氣的名字,卻下不了決心。畢竟父母只生養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他回答說他看見了這個萬里之外的水鄉小村莊。看來你很愛它,不是嗎?愛它纔有這樣的筆調。
她一驚。她從來不認爲她愛過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離它。逃離它之後,她對生人撒謊,想把它瞞住。她曾經認爲哪裏都比她的村子好,那麼孤陋寡聞、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後,來了一幫叫作“知青”的人,進一步證實她對它的直覺,他們整天講它的壞話,和她一樣認爲它是地球上最醜陋的地方。她怎麼會愛它?
她說,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遠離我的村子,越遠越好。最後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決心永遠不再回去。走過村口的紀念碑,我不知怎麼停下腳,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個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間死去的少女。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們的名字。她們死去後的第二年,我的母親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嬰,似乎是死去少女們的替補。我一個個念着紀念碑上和我一樣鄉氣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兩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裏當年三個姓氏的女孩,從六歲到十八歲,一夜間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賠錢貨”的少女們,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個雨夜。連日本兵都驚得一聲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時分進了村,在每座房舍裏搜尋中國兵、糧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個日本兵發着脾氣地朝一個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鄉的稻草垛嗎?許多好事、醜事、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們終年立在那兒,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祕密,見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間的仇殺、不得已的墜胎……)等刺刀拔出來時,局勢突變了。這日本兵看見刺刀尖上有鮮血,在初冬的夜色裏冒起細微的白色熱氣。日本兵又扎一刀。這一刀下去,血便從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卻抖也不抖,不出一聲。
十分鐘後,所有日本兵圍住村裏二十多個稻草垛,刺刀從四面八方捅進去,沒有一刀不見血。一個個稻草垛還是如常的沉默,沒有一根草哆嗦。翻譯開始喊話,說想活的快出來,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動,無語,如同慣常那樣,喫進多少祕密,卻從來不吐。汽油潑上去,火虎嘯獅吼地燒起來。日本兵柱柱着長槍,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後成紅的,最後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動彈起來,在稠膩的冷風裏起舞。空氣都是血肉焦糊味,飢餓了幾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嘔吐出膽液。他們不必去查點,也大致清楚這場戮殺的戰果。而他們一點也不得意,爲着什麼不可名狀的理由悻悻、沮喪、窩囊。他們最終也沒有勇氣揭開一個個成了灰燼的草垛。他們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乾的血。一個村的女孩被他們殲滅了,這點他們心裏有數,但她們那樣溫順、沉靜接受了死亡,他們爲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們放棄了對整個村子的燒殺擄掠,深一腳淺一腳開拔了。這是他們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尋常的一次抵抗。